世间纯粹的人,始终是少数,各有思量才是人间常态,甄武走在回皇宫的路上,脑海中一直在想着事情。
俗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烹小鲜说起来也并非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若真想把这个事情简单化,还真就得适用金字塔理论,这样的话,只需要搞定头部的一些人,然后顺势一层一层向下发展,就很容易营造出一种稳定的局势。
而现下甄武他们初入南京城,朱棣刚刚上任皇帝位置,一个稳定的大明天下对于他们才是最有利的。
至少不能烽烟四起。
说到这里,这便说到了原本军方人马的重要性,或者说在原本军方中举足轻重的徐辉祖的重要性。
军方稳则天下稳。
想到这些,甄武叹了口气,徐辉祖本来也可以在永乐朝中大放异彩的,说不定还能搏得一個不错的身后名,让后人千百年称颂。
可惜,选择不同,徐辉祖终将会走向另一个备受争议结局。
很快。
甄武重新回到了奉天殿中。
朱棣好似一直在等着甄武,甄武苦涩的冲着朱棣摇了摇头,然后把徐辉祖写的那句话,让近侍送到了朱棣的手中。
‘吾父为开国功臣中山王,吾子孙免死矣!’
徐辉祖的这句话,笔墨颇重,仿佛能够看出当时徐辉祖写下这行字时,用出的力道。
朱棣用力的捏着这张信纸,体察着字里行间,徐辉祖对他的不屑,心中的怒火好似一点一点的升腾着。
终于。
朱棣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暴怒而起道:“他以为朕就不敢杀他吗?当朕拿他没有办法吗?来人。”
“陛下息怒。”甄武连忙出声拦住朱棣:“陛下莫忘了母妃。”
这话一出,朱棣愣住了。
徐妙云。
那个从少女时代,便随着朱棣远赴北平,二十来年与朱棣相依濡沫的女子,仿佛是一盆凉水一般,把朱棣心头升腾起来的怒火,一下子灭了个干净。
朱棣烦躁的深深叹了口气,他和朱元璋一样,对原配夫人都是颇为尊重和怜惜,舍不得让他的徐妙云因此而伤心和难过。
更何况徐妙云最喜爱的弟弟,徐增寿已因他而亡于朱允炆之手。
他又怎能再夺走徐辉祖的性命!
总不能他造反当了皇帝,老丈人家什么好处没捞到,反而死了几个儿子吧,再者说全天下的将领也都看着他呢。
有些事他还真不能做。
朱棣心烦的挥了挥手,把听到他召唤而进来的侍卫再次赶了出去,随后他便陷入了沉默的思考当中。
甄武没有打扰,安静的等着朱棣。
过了良久。
朱棣抬头看向甄武,徐家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既然徐辉祖不供驱使,那换一个便是,他又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增寿很早之前便搬离了魏国公府,如今棺椁还停留在家中,你可曾前去祭拜过?”
“前几日抽时间去上了几炷香。”甄武说道。
朱棣摇了摇头道:“不够,增寿生前曾多次赞赏你,而且我记得多年前,你来京师也多得他的照拂,所以一会儿你再过去一趟,多送些祭品,顺道代我和他孩子聊一聊,宽慰宽慰,以后你也多照顾照顾,莫让他被别人欺负了,我要用他,你明白吗?”
甄武想了一下,便点头道:“明白。”
“既然明白,那你就先去一趟吧…”说到这里,朱棣突然一顿,立马接上道:“对了,还有一事,我听说最近有不少讨论功劳的传言,常拿你和张玉朱能相比较,而且多有尊一贬二的言语传出来,你可知晓这些事?”
甄武一愣,他确实没听说过这件事。
朱棣本还想问问甄武对这件事怎么看,可看到甄武发愣,顿时没了心情,他没好气的瞪了甄武一眼道:“你给我长点心吧,我不信你没收到什么请柬之类的,没事了你就去参加参加宴席,收些门人,消息也能灵通些,还当你现在是之前的小小护卫军吗?”
这话说的甄武满脸黑线。
他最近多忙,朱棣心里没点逼数吗。
甄武没好气的应是。
朱棣转头又警告甄武道:“不过不许骄横,别以为有些功劳就可以无法无天,还需要注意你的所作所为,若是做的过分了,老子也饶不了你,知道吗?”
“知道了。”
“行了,滚下去吧。”朱棣嫌烦的挥了挥手。
甄武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吐槽了一句,然后慢慢的退了下去。
当甄武出了皇宫后,马不停蹄的又向着徐增寿的家中而去,这次不同于上次,这一次甄武过来有点大张旗鼓的架势,不仅让人采购了不少的祭品送过来,还对着方才十五岁的徐景昌当众聊起了以前他与徐增寿的交情。
让甄武意外的是,没想到徐景昌也是个人精,没几句话下来,徐景昌就对着甄武一口一个姐夫的叫了起来。
俩人一个有朱棣的命令在身,一个有心交好,没一会儿就热切了起来。
不少外人看了,对此都暗自称奇。
而一些政治智商高绝的人物,却已经从其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期间倒是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让甄武觉得颇为有意思,一个明媚皓齿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在甄武将要离去时,突然走了过来,冲着甄武一阵打量。
临了只来了一句。
“瞧着像个好人,不枉我三哥曾说你好玩。”
这把甄武说的很是汗颜。
甄武瞧了几眼这个姑娘,长得可以称的上绝色,尤其是此刻穿着一身素色衣服,腰间束着一根白带,把她的腰身更勾勒的迷人,皓白的手腕处带着一串佛珠泛着晶莹的色泽,想来是时常把玩。
他看着这个姑娘面容带着几分憨态和天真,不由的想起了小六,心中一动,便出言逗她道:“何以只是瞧着像好人?我曾观佛经有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我虽自知修行不够,可也一直奉行不疑,如今难道换不得一个真正好字?”
小姑娘眼睛一时间亮了起来。
“你礼佛?”
甄武摇头又点头道:“家母礼佛,有所熏陶而已。”
小姑娘顿时展颜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同道中人一般,她笑道:“既是信佛,自是好人。”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刚才不好意思了,主要最近城里多了很多坏人,有些敏感,所以才有些以貌取人。”
“无妨的,若是连这点心胸都没有,那也称不上好人了。”甄武笑道。
小姑娘听了甄武这话,一时间笑的更灿烂了:“我现在可以确定你真的是个好人了。”
一旁的徐景昌听着甄武两人的对话,满脑袋都冒出了黑线。
文昌巷程济家满门被屠,鸡犬未留,好像就是眼前这位主带人做出来的,这样的人和好人有个毛线关系。
他连忙上前对着小姑娘道:“小姑姑,你不是还忙吗,你去忙你的就行,我这里不用你帮忙。”
“我不忙啊。”小姑娘纳闷道。
徐景昌简直是无了个大语,他的这位小姑姑自小常常大门不出,天真的可以,他怕再过一会儿,他小姑姑要被甄武忽悠瘸了。
所以,徐景昌也顾不得尴尬,厚着脸皮对着小姑娘道:“小姑姑,我母亲之前还念叨着想你来着,要不你去见见我母亲?”
“嫂嫂想我了?”
徐景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小姑娘看了看甄武,随后点头道:“那好吧,我先去找嫂嫂去。”说完,小姑娘又风风火火的跑走了。
徐景昌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向甄武尴尬的笑了笑。
甄武没在意这些,反而好奇的问道:“我刚才听你称呼姑姑?”
徐景昌点头道:“亲的。”
甄武点头表示了然。
果然是传说中的徐妙锦啊!
永乐年间排得上号的人气女主,真正的白富美,还是一个有个性敢于拒绝朱棣的女子,只不过为什么他看上去,这位徐妙锦怎么有点傻里傻气的。
完全没有她姐姐徐妙云的精明气质。
不过这和他没关系,他若是和岳母的妹妹敢发生些什么感情纠葛,那未免也太…刺激?
徐景昌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他压低声音在甄武身边低声道:“对了,不知道姐夫可否听说了最近的一些传言?”
“你是说哪方面?”
徐景昌左右瞧了瞧,小声道:“自然是论功的传言,要知道现在陛下尚未定下靖难之功,许多人都对谁为靖难第一功而好奇呢。”
“哦,你听到了些什么?”甄武好奇的问道。
徐景昌笑了笑道:“现在呼声最高的还是姐夫,不过确实也有一些不好的言论流传出来。”
甄武看向徐景昌。
徐景昌脸色有些纠结的看了一眼甄武道:“那些话有些不太好听,姐夫还是不听为好,不过姐夫放心,大部分人还是明事理的,清楚姐夫的赫赫战功。”
“没事,你说说我听听,我也想知道,是有一些什么样的言论评价我。”
“姐夫真要听?”
甄武点了点头。
徐景昌咽了口唾沫,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有人说姐夫是靠女…是因为娶了郡主,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说是论起真本事比不上张玉将军。”
说完,徐景昌脸色忐忑的看向甄武。
而甄武眼神微微一凝,脸上已经沉了下来。
他倒不是因为有人这般说他而生气,而是意识到这件事有点不寻常,按理说靖难之功未定之际,大家私下讨论一番是人之常情,甚至说各军中对自家长官吹嘘一些,顺道贬低一些其他军中的长官也不框外。
就比方说甄武的右军中的人,定然都会认为甄武的功劳是最大的,而且这其中也牵扯着他们的功劳和前程,为此摇旗呐喊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是燕军之中所有将士,都并肩作战那么久的时间,即便是再吹嘘自家长官,贬低旁人,也不会语出这种侮辱人的言辞,这种分寸众将士心中还是有的,不可能一点不讲情分的。
可现在为什么能传出这种言辞?
这其中不免让人怀疑有人在煽风点火,借机生事。
甄武心中泛起一抹冷笑,这倒是有意思了,朱棣的第二次的大清洗还没开始,竟然有人已经按捺不住的往外跳了。
真是找死。
……
与此同时,某一处酒楼里,张辅正在设宴招待客人,熙熙攘攘的坐了三大桌子,有之前燕军同僚,亦有这些时日靠向他的一些南军将领。
此刻已经喝了不少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喝的醉醺醺的,说起话来也控制不住音量,连吼带喊的。
而其中一位南军将领叫做廖平。
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喝多了,在众人谈论谁该是靖难第一功的人选时,忍不住站起来高声的指点江山。
“张将军自靖难起便坐镇中军,更是在陛下冲锋时,常常指挥全军,论功谁能比的上张将军,更何况以张将军的年龄和资历,谁又能和张将军争,至于坊间呼声最高的甄武,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年纪轻轻跃居高位,还不是因为娶了永安郡主之故?若他不是陛下女婿之身,他焉能和张将军相提并论?说不定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
话音还未落。
砰的一声巨响传出,所有人被震的精神一激灵,连酒都醒了不少,所有人向着巨响的声音处看去。
只见在座的一个年轻将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他怒气冲冲的直视着廖平。
张辅等人连忙相劝那位年轻将领。
“三勇,别冲动,别冲动。”
廖平听到这话,嘴角反而更加不屑的轻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甄勇,小甄将军啊,怎么?你对我的话有何见教?”
他的官职不低,现下他靠向张玉,会给张辅几分面子,但却不会给甄勇的。
甄勇咬牙道:“莪大哥未娶我嫂子时,便已是指挥佥事,何来你小小千户一说,而且你替中将军张功,我自是没有意见,但你三番五次的贬低我哥,你当我甄勇不存在吗?”
“贬低?”
廖平说道:“确如你所说,你哥在迎娶永安郡主时便已经是指挥佥事,可我也听说了,你哥是有一次救了永安郡主的性命后,从此才步步高升的,你敢说这其中没有永安郡主之故?在座的又有谁敢说我说的不是事实?!”
甄勇气息一滞,可下一刻,仍旧咬牙道:“可自靖难以来,我大哥攻密云,破居庸关,白沟河俘虏潘松,北平驰援战连破李景隆数营,济南城门血战,绕后奇袭阵斩盛庸,难道都是吹出来的?”
“是不是吹出来的,我不评价,不过我今日倒可以问你一句,在你心中,你觉的你哥和张将军谁该是这靖难第一功?”廖平横着眼问道。
甄勇怒火上头,当即便打算说出是他哥,可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张辅一声爆喝打断了他。
他看向张辅,张辅隐蔽的冲他摇了摇头,这时甄勇才想起他所在的场合,在座的可都是中军之人以及靠向中军的南军将领。
这种情况他又怎能冲动之下,随意表态。
更何况他从内心之中,也颇为尊敬张玉,不想因他之故,让张玉也遭人非议。
甄勇冲着廖平深深的看了两眼,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狠。”说罢,甄勇直接从桌上起身离去。
张辅见状,连忙安抚了一下场中众人,让他们接着吃,然后他匆忙的追了出去。
在张辅身后,亦有几个甄勇的生死战友,心中担忧甄勇,起身追了出去。
不多时,张辅已经在酒楼外,追上了甄勇,他看着甄勇愧疚道:“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论谁的功劳大,能争的这般厉害,害得你如此为难,不过你放心,今日场合不适合收拾那个廖平,等改日得空,我定然给你一个交代,不会让他恶了我兄弟,便安然无恙。”
甄勇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他替中将军声张,你若对他出手,旁人怎么看你,更何况这事本来和你没关系,你何必掺和进来和我一样为难。”
张辅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恰好,后来追出来的人,也追上了他们两人,这几人都一脸尴尬的看向甄勇,其中一人开口道:“三勇,咱们兄弟生死与共,刚才那廖平辱你大哥,我们本该替你声张,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心情激动道:“我们为人你知道,我们对右将军从来也是尊崇有加,亦知右将军的能力,我们从没有贬低右将军的念头,可是这些时日右军那群犊子们,搞得声势越来越大,如今有人替咱们中将军声张声势,我等实在不愿意拆台。”
另一个人接口道:“是啊,我们不像你和张辅,你俩可以在这其中高高挂起,不做争论,因为不管靖难第一功是谁的,你们无所谓,甚至你们封的官职低了也不怕,因为你们身后有人帮你们在往后的日子里谋划,但是我们不同,这次可能是决定我们一生官职的重要时刻,我们谁不想功劳大一些,受封的官职高一些呢,毕竟若是中将军是靖难第一功的话,同样的功劳,我们中军将领受封的官职,定然会比别人高上那么一点。”
甄勇一一看过这几人的面容,这几年的战场生涯,他们在一起并肩作战,不是兄弟也胜似兄弟,如今看着他们说着掏心窝的话,他什么责备的话语也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尚且还好,只是争论,可这些日子多有贬低我大哥之语,有些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你们知我,我哥也罢,中将军也好,谁是靖难第一功,我无所谓,但我听不得他们贬低我大哥的话语,这话不只是对你们说,便是在右军中对我姐夫和妹夫们,我一样是这个话,如今我实在为难,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去找中将军,调离中军罢了。”
“三勇三思啊。”几人都是一惊。
可甄勇却无心再多说,他翻身上马向着中军营地而去,他知道这时候张玉就在中军营地之中。
等到甄勇见到张玉后,把他的顾虑和想法说给张玉后,张玉没好气的大笑了起来。
“你们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尤其是你三勇,想得也太多了,你两头好处都沾,有人骂你哥,你大嘴巴抽他就是了,你又不在乎他们争论的,谁还会以为你偏了谁吗?”
说完张玉摇头道:“行了,没别的事就滚吧,想要调令,让你哥过来和我说,真他娘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个弟弟,我他娘的都想扔给你哥带着,你他娘的还犯傻想调离。”
三勇愣呼呼的不明所以。
张玉再次摇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去问你哥,我没空和你叨叨这个,快滚吧。”
随后,张玉不再搭理甄勇。
不过这时张玉心中却在琢磨起一事来。
‘是不是该找甄武碰个头了,这事总不能任由旁人煽风点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