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完颜石柱”这个名字,便可知其人乃是金国宗室远支出身。
到如今,金国宗室基本上已被蒙人杀得差不多了,便有少数存活者也多改了汉姓、隐于汉人之中。
究其原因,蒙金之间有世代血仇,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便与金国血战多年,合不勒死后汗位传给其弟俺巴孩,俺巴孩被金人钉在木驴上处死。
这场极尽羞辱且残酷的处死之后,金国每三年便出兵北伐蒙古,屠其青壮,掳妇孺为奴,时称为“减丁”。
杨果之前诗中所说的“年年春水复秋山,风毛雨血金莲川”,指的便是金人血洗金莲川这段往事。
如此深仇大恨,蒙人复仇的屠刀斩下时自是毫不容情。
而完颜石柱是少数能投靠蒙古而存活下来的,他父亲名叫“完颜拿住”,早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前便追随他讨伐西域、河西。
总而言之,完颜石柱如今还活着,绝不是因蒙人的宽仁,而是来之不易的侥幸。。
他深刻明白这一点,因此养成了谨慎的性格,仕奉蒙人小心翼翼,打仗也小心翼翼。
纽璘之所以把水师、辎重全放心交给他,为的也是他的稳妥。
完颜石柱入驻泸川县城后,在沱江上大造浮桥,如此,蒙军便可随时趋往东岸。宋军若想从神臂城过来偷袭,首先便要在山路上遇到蒙古骑兵的攻击。
他又驱赶百姓砍伐了大量的木桩,趁着大江的汛期,随时可以浮木击毁宋军船只。
他还命人将叙州营盘山上的砲车尽数运来,布置在泸川县城头。
对于宋军而言,要想逆流而上攻打位于沱江西面、长江北面的江口之城,又没有陆地兵马配合,已是难如登天。
完颜石柱犹嫌不足,他思来想去,又认为叙州守军也有冒险攻打泸川的可能,另外,纽璘哪怕击败了云顶城宋军,其溃军也可能冲击泸川。
于是他每日派出哨探,往西、北两个方向探查,防止百里范围有宋军动向。
能布置的防务都布置了,完颜石柱也没有放松心神。
没办法,以他的姓氏,须比普通的蒙古人努力很多倍才能安身立命……
三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
完颜石柱站在泸川城头望去,只见沱江、长江的江面还在上涨。既是因前些天的春雨,也是因两江上游的积雪已开始融化。
极目远眺,完颜石柱被壮阔江景触动,不由低声吟道:“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
他名字虽俗,但女真人从白山黑水走出来,入主中原百年,深受诗礼簪缨浸染,诗文还是读过的。
他念的这词,乃是完颜璹所写……虽然整首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化用的古人诗词。
总之完颜石柱心中的诗意、惆怅、壮志交汇,情绪复杂之际,便见东、西两面皆有哨马飞奔而来……
“报!”
“报!”
“将军,宋军有近万人从下游的神臂城出发了……”
“将军,上游也发现了宋军,从长宁河入江,渡过大江,水陆并行,攻过来了……”
这是完颜石柱预想中最坏的情况。
蜀南的宋军从上游攻来,还是配合着泸州宋军。那么,万一让上游的宋军先破坏了防御布置,对付下游宋军的优势就减少了许多……
以完颜石柱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只是优势减少就已十分不高兴。
……
“轰!”
砲车抛出巨石,有的砸落在长江江面上,激起水柱。
偶有几颗砸在长宁军的战船上,若能正好击沉船只,带走的便是数十长宁军士卒的性命。
易士英站在舰战之上,放眼看去,只见先行登陆的庆符军已列队缓缓而行,长矛林立,渐渐与蒙军接近。
长宁县属叙州,在泸川县上游,长宁军的船只是顺江而走的,速度很快。
但有时速度快未必是好事,还需控制行船速度才能与陆上的兵马配合。这极考验为将者的指挥能力。
易士英不停发号施令,旌旗摇摆,指向北岸,让长宁军向岸上的蒙骑放箭。
这便是水陆并行的好处,船只可帮助步卒压制敌人的骑射。
“守臣!看……蒙军水师动了,他们要放浮木击泸州军……”
易士英眯着眼望去,也望到了泸川城上的大旗。
完颜石柱用兵谨慎,根本不给长宁军配合泸州军的机会,竟是提前放了浮木。
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并不出彩,但少有纰漏,易士英便知道,哪怕两个方向加起来的兵力两倍于蒙军,此仗要胜不付出些代价是不行了。
“传我命令,全速行军,击沉蒙鞑船只!”
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咚!”五声之后,各战船亦是击鼓回应,表示收到了命令,宋军战船纷纷扬起帆。
帆声烈烈,行船速度猛地加快,袭向江面上铺开的蒙军船只。
易士英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地,只见六百庆符军与四百长宁军并肩,与五百余蒙骑已撞在一起……
“刺!”
随着刘金锁大吼一声,麾下副佰将、什将们纷纷大吼,第一排的长矛径直向蒙骑刺去。
“吁律律……”
有战马悲嘶着倒下,也有蒙骑挥动大锤、弯刀,居高临下将宋军兵卒打倒在地。
蒙骑的任务是拦截,不愿在此与宋军死磕,纷纷掉转马头向后撤去,企图拉开距离,再利用弓箭消耗宋军,毕竟江上的船只已经离开。
但很快,只听泸川城里鸣金声传来,完颜石柱已下令让这些蒙骑收兵。
这又是完颜石柱打仗与一般蒙古将领不同之处。
女真人早已没了百余年前的血勇,打仗也开始讲究兵法布阵。
反句话说,蒙人不喜欢守城,但完颜石柱会守城,有城墙可守,他并不想与宋军野战。
“别放他们跑了!”刘金锁大喊着,几乎要挺着长枪亲自追上去。
跑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统领两百大军的将军了,连忙又抢过旗帜,亲自摇动着,招呼许魁、茅乙儿以及长宁军追。
“杀!”
东路宋军向泸川城席卷而去。
他们的兵力不多,目的不在攻下城池,而在牵制蒙军兵力,接应下游的泸州军。
这一战的胜机,就在这微妙的配合当中。
~~
“快!”
朱禩孙已喊到嗓子冒火。
他率兵八千人,兵力远胜于易士英,但逆流而上,又面对江面上不停撞过来的浮木,行进却艰难万分。
逆流攻和逆流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张实虽屡战虽败,却是经验丰富的大将,面对纽璘的攻势也只敢守。因为他知道命令将士溯流而上要花费太多的体力。
未战而力竭,兵家之大忌。
因此,他将兵马交托给朱禩孙时便交待,万一有不测,只能倚神臂城守长江江面,万不敢反攻。
朱禩孙与易士英都是文人,但易士英久任长宁军,朱禩孙却是长年任宣抚司机务出镇叙、泸两年,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
他道理虽明白,却少水战的经验,满腔振奋出兵,却眼看着战船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打转,急得团团直转。
他也不敢命民壮拉纤,担心被岸上的蒙骑射杀,船只失控。
这日的风向又不对……
仿佛是张实的霉运落在他头上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喊,其实根本是无效的军令。
站在战船上那高高的战台上望去,宽阔长江与天交接,远处的长宁军与蒙古水师如黑点一般。八壹中文網
但他们似乎已开始鏖战,为了接应泸州军。
“易时辅如此尽力,此战若败在我手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是文人习性,攻势不顺,朱禩孙已是满腹愁苦……
~~
大江辽阔,江上箭矢如蝗,砲石如雨。
水战与陆战不同的是,看不到太多的鲜血。船只与船只、船只与城池都隔得远,视线里看到的都是远景,遂显的没那般惨烈。
但事实上,其残酷远甚陆战。
陆战时,便是被卸下一条胳膊,嚎哭震天,这个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水战,一块砲石,一颗火球,便可能带走一船人的性命……
只是箭、砲的准头都不高,拖长了战斗的过程。
宋、蒙两军便这般鏖战了两个多时辰。
完颜石柱本有些紧张,转头望去,见下游宋军还是进展缓慢,松了一口大气。
战局至此,他已看得明白,此战的胜负便在泸州军赶到之前,蒙古能否先击败长宁军。
幸而还有时间。
“不要急,下游的宋军过不来。”
完颜石柱下令收缩水师向泸川靠拢,放慢砲车抛石的速度,以求准确击毁宋军船只。
他显然比朱禩孙更冷静,发号施令有条不紊。
这一战,他已有了信心。
他虽五千人,虽非纽璘主力,却也不是宋军可以任意拿捏的弱旅……
“将军,北面有急报!”突然,有士卒大喊道。
完颜石柱皱了皱眉,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听信报,又担心耽误了紧要军情,于是转头向他二弟完颜真童道:“你去,看是不是都元帅传令了。”
说罢,他又郑重交代了一句。
“不必开城门。”
……
泸川县南面对着长江,正是蒙宋水师鏖战之处;
西面是叙州方向,庆符县还在准备着攻城;
东北面则正对着沱江,此时还无战事……
完颜真童赶到北城,放眼望去,只见几匹快马已沿着沱江狂奔至城下,正是他兄长派到北面的哨马。
“哨马归营,发现了宋军兵马!”
六名骑士在城门外勒住马头,任马匹打着转,想要入城汇报。
“宋人攻城,暂时不能开城门。”完颜真童喊道:“宋军有多少援兵?!”
“有千余兵力,已在五十里外……”
城上城下,双方喊的都是蒙语,换作旁人确定了哨马身份便开门放其入城了,但完颜真童得了吩附,并不开城门,只顾问道:“打着什么旗号?”
那哨马不识汉字,只好下马拿弯刀在地上划了一个字。
完颜真童看不清楚,只好探出身子,眯着眼看。
“嗖!”
城下一支利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抻得长长的脖子,“噗”的一声,透过脖颈而出。
城头上的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完颜真童身子一趴,已死在城垛上,那箭簇上的血还十分清亮。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