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
过了年节,李瑕大致清点过吕家本宅的财产并带了一部分回鄂州,解决了一部分的军需并稳定了士气与民心。
当然,吕家产业遍布江淮,李瑕所取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鄂州的贫苦百姓奇怪地发现,陷落于叛军之后的这个年节过得竟然很不错。
少了几分热闹,烟花爆竹被收走了、花灯会也并未举行,但却能吃上一顿饱饭、披上一件暖衣,城中还搭了许多戏台,唱的是岳飞。
从靖康之变演到了朱仙镇大捷,再演到风波亭,使得鄂州百姓对宋廷的观感正在发生改变。
这日,赵衿到鄂王庙附近逛了一圈,再回到已被李瑕暂时占下的总领府见到阎容说到所见景象,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李逆为了收买人心、混淆是非。旁人说风波亭,都说秦桧是女干臣,凭什么他让人骂高宗皇帝。」
阎容面前的案上正摆着许多条名贵首饰,正在挑挑拣拣,漫不经心道:「他看不起赵构……不,你们赵宋的皇帝,就没一个让他看得起的。」
「你!」
赵衿气得不行,一指阎容,骂道:「好你个妖女,真当我是你俘虏了是吧?有本事你放了我,从此再不相见。」
「你生气,气坏了你的身子,我的陛下照样还是看不起你赵氏皇帝,改变得了什么?来,挑挑看,哪条好看?」
赵衿背过身去,不理阎容。
「你还气?气有什么用?就说你赵氏灭了南唐时人家小周后气不气、苦不苦?能怎么样?」
「你别拿小周后吓唬我,大不了我死。」
「」
赵衿眼眸微抬,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就受不了阎容这样,有时候话比刀子都狠,又有时候比水都柔。
等了一会,赵衿心想,看不起自己列祖列宗的是李逆,又不是阎容,气消了不少。
「这些首饰,都是吕府抄来的?」
「嗯,你挑挑,哪条好看?」
「李逆挑一条送你?」
「不。」阎容笑道:「这都是我的,挑一条送你。」
「呸,小气。」
赵衿目光看去,最看不惯阎容那个爱慕叛贼的表情,昂了昂头,道:「我打听了李逆也没甚了不起的,连黄州都没攻下来。」
「然后呢?」
「我看,他兵力也不多吧。等各地的兵马围过来,他马上就要完蛋。」
「他完蛋了,然后呢?赵谌稳固了帝位,以后,他与全玖的儿子再登上帝位,你就开心了?刀。」
赵衿很生气,在阎容对面坐下,手一推,把她满桌的首饰推乱以示不满。
但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赵衿却是又偏过了头。
以前,她自己在天台山,想到这些事,心里头非常难受,反而是现在再见到了阎容,每天被她气得……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你气我也没用。」赵衿终于反击道:「反正李逆要完蛋了,连我都知道,他这一点兵力既不能攻下黄州,又不退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我留在这里不走,就是到时候保护你。」
阎容也不答,招过妙岚低声吩咐道:「你去问一问……」
妙岚得了吩咐立即就跑开,没多久便回来向阎容道:「陛下允宁妃去看看。」
阎容笑了笑,对着赵衿招了招手。
「走吧。」
总领府是吕文德在鄂州时处理公务的地方,造得也是富丽堂皇,不说比临安宫城至少是比李瑕在长安的皇宫要更像皇宫。
在前衙会客的厅堂边上就有个小小小的偏厅,()里面案几茶具齐全,原是吕文德会客时,让门阁幕僚们坐在这边暗中旁听并出谋划策的地方。
赵衿由阎容领进了这小偏厅里,凑到了竹帘边,便看到堂上正在进行一场颇为严肃的会面。
站在堂中说话的老者披着紫色的官服,一看便是大宋重臣。
「外臣,资政殿学士兼礼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国史编修文及翁,拜见大唐皇帝阙下,阙下万福。」
「免礼,平身……」
赵衿愣了一下。
在竹帘子印出的并不完整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李瑕披着一身赭黄镧袍虽素雅,却有一股威严。
那也是她父亲以前常穿的样式。
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她一介弱女子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连她舅舅贾似道,一直指责李瑕弑君,可到头来居然连一场真正像样的大战都不曾打,就求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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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可以承认阙下的帝号,双方约为兄弟之国。」
「可笑,宋国既然与蒙元约为伯侄之国,吾皇正是不愿受此奇耻大辱方恢复李唐基业,怎肯受此屈辱?」
「史相公,大宋与蒙元之和约不过一时权宜,不可当真。何况,大唐既未与蒙元交聘国书,忽必烈还能称大唐皇帝阙下为子侄不成?此事说白了,无非是各论各的。」
「不可便是不可,真当我军不能直驱临安不成……」
黄州。
在目睹了大宋又派船队赴鄂州的五日之后,陈宜中忽然发现黄州城外的叛军撤军了。
随着号鼓声响,长江江面上数不清的船只开始吃力地溯江而上。
面对此情形,陈宜中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他这个使节,还一句话都没开始与李瑕谈判。
「陈相公。」有人登上了望楼,禀道:「朝廷旨意,请陈相公往鄂州……」
「谈判吗?」
「是,议和。」
次日中午,陈宜中终于领着使团抵达了鄂州码头。
前来迎接他的不仅有叛军官员,还有新任礼部尚书的文及翁。
「文公此来,欲如何与李逆……」
「大唐皇帝阙下。」文及翁道,「不可再称呼其为逆贼,而是大唐皇帝阙下。」
「可他本是宋臣,背主悖逆。」陈宜中低声道:「可以和谈,但万不可将大义轻易失了,今日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甚至向他称臣,明日他便可名正言顺再攻宋。」
「不会有明日。」文及翁道.「至于眼下,估计许和吧。」
「可是。」
「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能赢?」
文及翁终于发了人,压着怒气低声提醒着陈宜中。
「知道是谁在主战吗?就是这个挑唆官家亲征之人,曾因听说唐军攻破愕州而吓晕过去。真当临安不害怕吗?唐军入境至今还一战未败过,谁敢将社稷存亡寄托在官家亲征之上?!9。」
陈宜中无言以对。
他们行向驿馆,定下国书,急递回临安,等待朝廷回复。
之后,陈宜中往总领府拜见李瑕。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次前来谈判,见到李瑕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外臣,大宋崇政殿学士、礼部侍郎,兼中书舍人、显文阁待制陈宜中,拜见大唐皇帝阙下。」
「侄宋皇帝谌,谨再拜致书于伯大唐皇帝阙下……」
临安福宁殿中,王清惠念到这里,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
()时局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官家?」
「哈?」赵谌正趴在地上斗蛐蛐,抬起头道:「看完了?盖印吧。」
「陛下真的要向李逆……向唐皇帝称臣了?」
赵谌闻言,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道:「你傻了吧,反正,一个伯也是伯,两个伯也是伯,师相说,这两个伯早晚会打起来……打,打起来。」
说罢,笑呵呵的赵谌自低头又斗起蛐蛐来。
王清惠握了握手,指甲快要刺进掌心,刺痛感传来,才让她确定眼前这些都不是梦。
她曾听说,宋宁宗皇帝智力低于常人,曾听说宋高宗以臣子之礼向金国进表……但每当身处这堂皇的宫殿之中,她总觉得这荒谬之事不可能发生,都是假的。
可它又发生了。
一次又一次。
像是在南渡之后这种卑躬屈膝都成了秉性。
「啪」的一声响,赵谌的印章盖在了这一纸表文之上。
「唉。」
慈宁殿中,谢道清长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大宋能赢得了吗?就算不输,可只要是不赢不输的僵持局面,便能蚀了大宋的国本啊。」
全玖又病倒了。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听着谢道清讲着那些大局为重,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不懂国事,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向叛逆跪下去了。
而她全玖,没死在当年被蒙军围攻的潭州。却在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还遭遇这等奇耻大辱。
嫁了一个废物。
「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吧。」谢道清又叹道:「这满朝的臣子有几个靠得住,大难临头之际,除了贾平章,却要我们一介妇人作主。好在我看明白了,元蒙与李逆必有一战,退这一步,好让他们两虎相争。」
「大唐皇帝。」
全玖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有些魔怔了。
「太后不该再唤他‘李逆′,是大唐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