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随着蝉鸣,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日光穿透花枝树影,白花花地照在青砖上。
鹤安堂未曾安排冰鉴,室内颇有些闷热。
魏绯扇的鼻尖沁出一层细汗,她掏出手帕擦拭汗珠,指尖却有些颤抖。
她在府里长到这么大,祖母也未曾让她掌管庶务,只有娘亲为她考虑,怕她出嫁之后镇不住夫君的宅邸,于是常常把她叫去学习管账和管理下人。
可是魏紫一回来……
魏紫到底是亲生的孙女,无论她这个收养的孙女往日里如何孝顺听话,也比不上那身血脉,亲疏有别,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魏绯扇低着头把手帕放回怀袖,圆润的杏眼藏满不甘心。
“母亲,”薛子瑜按捺住愤怒,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平心静气道,“自打儿媳嫁入镇国公府,府里的庶务都是由儿媳打理,二十年来鲜少出过差错。现在母亲叫小紫替代我,是什么意思?只怕府里的人会以为儿媳德行有亏,看轻儿媳。更何况小紫流落在外十二年,又才刚和离,偏偏还是在穷乡僻壤长大,她懂什么呢?那起子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看菜下碟的货色,只怕会欺负小紫。”
“我也是心疼你太过劳累,以致于缠绵病榻,连亲女儿的请安都顾不上了。”魏老夫人柔声,“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把身子养好。”
薛子瑜语噎。
柳氏当即笑出了声儿。
她出身商贾,她这大嫂却出身官宦人家,虽是妯娌,却总是看不起她。
如今,她也有吃瘪的时候!
她拱火道:“就是啊大嫂,母亲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就不要再坚持了!对了母亲,蔓蔓也到说亲嫁人的年纪了,可她既不会看账又不会操持后院,能否让她跟着小紫一块儿管家?她肯定会虚心学习的!”
提起魏蔓蔓,魏老夫人一阵无语。
魏蔓蔓被柳氏惯坏了,昔年她曾让蔓蔓和扇儿跟着薛子瑜学习打理庶务,可日上三竿她都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午膳当早膳吃,她能学到东西才奇怪。
她摆摆手:“小紫管家,扇儿和蔓蔓从旁协助好了。”
也算一碗水端平。
“母亲,”薛子瑜仍旧不肯,“小紫在萧家长大,听说那萧家就只是个乡下开染坊的,小紫只怕连看账都不会,又哪里能管家?镇国公府家大业大,要管的东西那么多,她一個小姑娘,哪里顾得过来呢?只怕到时候把府里弄得一团糟,白白惹别人笑话,连累扇儿和蔓蔓的名声,将来难说婆家。”
柳氏一听难说婆家,顿时急眼了:“大嫂言之有理,这可不成啊!母亲,我们蔓蔓还是不跟着小紫学管家了,不学了不学了!”
魏老夫人捻着碧玺佛珠,半阖着眼皮。
她年轻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相中这两个儿媳妇的?
一个目光短浅,一个偏心眼,看了就心烦。
她望向魏紫:“小紫,你可有信心管家?”
魏紫握紧双手。
她很清楚,这是祖母在给她站稳脚跟的机会,能不能接得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她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正色道:“祖母,孙女虽然在乡野之间长大,却也曾有过经营酒楼生意的经验。陵州那座赫赫有名的紫气东来,就是孙女亲自经营起来的。所以看账理家什么的,应当不在话下。”
众人皆都一愣。
魏翎拍腿道:“我的同僚曾去陵州一带出差,在紫气东来吃过饭,夸赞里面的面塑手艺乃是天下一绝。没想到,那座酒楼竟然是小紫经营的!对了,换锦和扇儿好像也在那里买过面塑人偶,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哈哈哈哈哈哈!”
他兀自爽快大笑,屋里人的表情却精彩纷呈。
能管好那么大一座酒楼,想来哪怕没管家的经验,学起来也是很快的。
柳氏颇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嘴快,还想腆着脸再带女儿凑上去,被魏老夫人暗暗横了一眼,顿时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开口。
薛子瑜眉尖紧蹙,复杂地看了一眼魏紫。
她以为这个女儿流落在外,除了嫁男人,什么本事也没学到。
没想到……
她还经营过酒楼。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都不曾告诉她这个亲娘,可见到底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暗暗冷哼一声,看魏紫愈发不顺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魏老夫人心情颇好,拍了拍魏紫的手背,“祖母要好好看着,咱们小紫是怎么管家的!”
事情尘埃落定,不容置喙。
薛子瑜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搓搓指望魏紫能搞砸管家这件事,她好再把主持中馈的权利夺回来。
魏绯扇看着薛子瑜黯淡的眼神,不禁又难过又心疼。
魏紫没回来的时候,娘亲天天高高兴兴的,何曾这般垂头丧气?
她想了想,从身后杏儿的手里接过一本册子,柔声道:“祖母、爹娘,扇儿昨日组织大家一起去城郊,以水患为主题赋诗作词,大家都拿出了作品。扇儿连夜遴选抄录出最好的二十首,打算请书局印刷成册,销往大江南北。都是小孩子的戏作,也不知可堪入目否,爹爹可要先过目一览?”
魏翎颇有兴致:“拿来我瞧瞧。”
他略略翻过,称赞道:“虽是小孩子的戏作,却也有几首相当不错,笔法老成,用词犀利,堪称佳作!你们也瞧瞧!”
小册子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轮到魏紫,她一页页翻看,不觉挑眉。
魏绯扇可真有精神,昨日从城郊回来之后,她都累瘫了,她却还有心力遴选抄录诗词,宣纸上的簪花小楷清丽绝伦,可见平日里是下了大功夫练的。
也是个上进的姑娘,背靠镇国公府,怎么都能有个顺遂的前程,怎么偏偏就爱把心思花在她的身上呢,动不动就爱和她作对……
她想着,一边把册子递给魏蔓蔓观赏,一边跟着众人称赞:“极好。”
“扇儿一向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魏翎不吝赞赏,“能想到为水患赋诗作词,号召富商巨贾为水患捐款,可见扇儿虽是女子,却也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啊!若扇儿是个少年郎,恐怕比伱哥哥强百倍,说不定已经考上进士了!”
话音落地,鹤安堂里顿时响起笑声。
“爹爹就爱取笑人家,人家不依……”
魏绯扇捏着团扇,羞怯地低下头。
一颗心却欢欣鼓舞,跳得极快。
仿佛从前被全家人当成开心果、当成掌上明珠的日子,又回来了。
她痴迷这种唯一而热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