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和周显霁穿过御花园,虽然宫宴草草结束,但御街的焰火依旧在热热闹闹地燃放,五彩绚烂的花火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周显霁携着魏紫驻足观看,笑道:“幼时你最喜看焰火,不知现在可还喜欢?”
“美丽的东西,不论何时都是喜欢的。”
魏紫看了片刻,忽而悄悄望向他的侧脸。
他身后是几树积雪的寒梅,梅香氤氲着雪色,他的面容在宫灯的笼火之中愈发清冽冷绝,狭长的瞳孔里却呈现出异样的温柔,他明知她心里藏着别人,可待她仍是这么宽和。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显霁好奇:“小紫,你看我作甚?”
魏紫摇了摇头。
心底却道,人的感情实乃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它与血缘似乎没有必然的关系,比如她的亲生母亲不喜欢她,今夜甚至还当众逼着她向慕容焘磕头赔罪,可周显霁明知她在跟他的父亲作对,却还夸奖她不畏强权。
周显霁对她,比亲生母亲对她还要好。
两人站的地方是梅林边缘,正前方是一座晶莹剔透的湖泊。
一朵朵焰火倒映在湖面,宛如染上颜色的斑斓涟漪。
魏紫因薛子瑜而黯然神伤,无心观赏满天焰火,悄然低头的刹那,却透过湖面瞧见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她瞳孔骤缩!
她猛然转身,推开周显霁!
黑衣人正要推周显霁下水,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竟把魏紫推进了湖泊里!
魏紫下意识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扯掉了黑衣人蒙面的汗巾,她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下一瞬,“噗通”跌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
两人没带宦官宫女,周显霁情急之下,来不及去看黑衣人的脸,竟径直跳进了水里!
本就是数九寒天,再加上魏紫不善凫水,她笔直地沉进了水底深处。
她睁开眼,触目所及是一片混沌黑暗,铺天盖地的刺骨寒意令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强大的水压覆没全身,所有的痛苦挣扎似乎都是徒劳,濒死的窒息感和恐惧感紧紧包围着她,像是无数看不见的狞笑恶鬼在拖拽着她通往地狱。
她张了张嘴,“救命”两个字化作一串水泡,因为窒息,周遭的时间是那么漫长痛苦,每一刹那都变得煎熬难捱。
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在她无助地置身于冰冷黑暗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然紧随而来,犹如一束照亮黑暗的月光。
带着温度的手掌,温柔地覆在她的腰间,拖着她朝水面浮去。
魏紫怔怔望向来人。
随着他跃出水面,满天烟火之下,她终于看清楚了他是周显霁,他白衣湿透,几绺鸦青碎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旁,那张清冷孤傲的面庞上刻满了担心害怕。
他一手游向岸边,咳嗽着转过头看她:“小紫妹妹,你没事吧?”
魏紫怔怔的。
这一刻,记忆松动。
幼时除夕宫宴,娘亲只顾照顾兄长,她又活泼顽劣,便趁着娘亲和宫人们不注意,举着芝麻糖串偷偷溜到御花园玩耍,却因为踩到结冰的湿泥,不慎滑进这座湖泊里。
也是周显霁……
他第一个发现她从宫宴上溜走了,于是赶过来跳水救她。
那夜周遭没有宫人伺候,他们浑身湿透又吹着寒风,他不忍她受寒,于是把跳水之前脱下来的那件大氅拿来紧紧裹住她,试图温暖她小小的身子。
而他的发梢都结了冰,却依旧坚定地抱起她,迎着寒风和朔雪,一步一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从前他的身体那么好,他的身上流淌着草原雄鹰的血脉,他是所有少年里面最擅骑射的,比兄长还要厉害许多,他的天赋连军营里的将军们都忍不住交口称赞,骄傲地夸他是大周王朝即将诞生的一员猛将。
可是那夜之后,他彻底落下了病根。
他心肺受损,再贵的药也无法治愈,他从此常年卧病在榻,夜夜咳嗽难眠,从此再也提不起他心爱的红缨枪,再也骑不上他母妃病逝前为他留下的那匹小马。
惊才绝艳的少年,彻底消失于朝臣的视野间。
他日夜与苦药作伴。
山川湖海的自由野风,再也不属于他。
魏紫眨了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顺着面颊滚落。
周显霁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回到上京之后,他竟只字不提,更不曾挟恩图报。
魏紫情不自禁地紧紧揪住周显霁的衣袖。
等到上岸之后,已是流泪满面。
周显霁把她放在石头上,嘴唇苍白哆嗦,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即将晕厥的虚弱,拿过大氅紧紧裹在她的肩头。
他艰难地单膝跪地,双手怜惜地轻抚她的面颊,声音沙哑而颤抖:“小紫妹妹,你怎么哭了?可是被吓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没用。
幼时没能保护好她,长大了,也仍然保护不了她。
夜空上的焰火,不知何时悄然湮灭。
御花园落起了雪。
四周静悄悄的。
魏紫哽咽着摇头。
周显霁见她似乎没有受伤,这才放松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须臾,他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魏紫的膝上。
魏紫扶着他的头,远处隐隐传来除夕夜的爆竹声,她想起年幼时的种种,不禁哭得愈发伤心难过。
不远处的檐角阴影里,一身夜行衣的南烛咽了咽口水,后背一层冷汗。
少主吩咐他处理掉周显霁,可他万万没想到,魏姑娘会在关键时刻推开周显霁!
他刚刚始终在紧张地盯着水面,生怕魏姑娘折在了里面,幸而被周显霁救了上来。
周显霁本就身体虚弱,大年夜往冷水里走了这么一遭,想必他那身子更加不堪重负。
似乎也算是完成了少主交代的任务?
只是魏姑娘和周显霁之间……
南烛白着脸,双腿如灌铅般去向萧凤仙交代事情了。
此刻,萧凤仙正被天子传召。
寝殿亮如白昼。
龙榻前垂落一重重华贵的帐幔,几位嫔妃正在侍疾。
周硕的身影在龙帐后面若隐若现,夹杂着浓痰的声音透出几分苍老,语调一如既往地狠厉:“他们放肆!魏家的人放肆!”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平静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你——”周硕泛白的手猛然掀开龙帐,“朕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伱可知道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