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中国的社会文化思想在变革,日本和朝鲜也在跟着酝酿变化。
朝鲜一直无法闭关锁国,日本沿海大搞走私贸易,中国书籍不可避免的会传播过去。
汉阳(朝鲜汉城)。
一群中人汇聚于密室,他们沉默而又兴奋,似乎在集体等待着什么。
所谓中人,就是士大夫与良妾所生子女。他们被限制科举,虽然可以做武官,但只能做中低级武官。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贵族每年生下大量庶出子,庶出子每年又有后代降生,却永远都是不能考大科的中人。
他们高不成低不就,拥有的财富地位优于良人,但良人还能通过科举,拥有渺茫的跻身贵族机会。而这些中人,就算再怎么优秀和努力,一辈子也最多混成中层武官。
科举传到朝鲜有变化,一为大科(可做文官),二为小科(生员进士),三为武科,四为杂科(技术官吏)。
贵族阶层,牢牢把持大科和武科,同时给小科层层设限,接着又彻底鄙视杂科官吏。
为了垄断权力,贵族阶层不定期举行别试,也就是中国这边的恩科。有良心的时候,提前一个月下发通知;丧心病狂的时候,只提前四五日下发通知。普通士子得知要举行恩科的时候,考试都特么已经结束了。
即便是良人和乡吏,想要参加生员考试,也得请两班贵族做担保,否则连参加生员试的资格都没有。
而今,朝鲜又在搞税制改革,整出了摊丁入亩这种事情。
贵族、乡绅阶层,跟王室矛盾激烈。贵族又与良人(平民)阶层割裂,中人依附于贵族又心怀不满,同时中人还完全与良人割裂。
贵族、中人、良人三大阶层之下,还有一个贱民阶层。
即便是贵族与贱妾所生子女,也依旧属于贱民,不准喊父亲一声“爹”,只准许喊父亲“大人”。(男性贱民,如果出身家庭好,可以考武官和技术官,考上之后即晋升中人阶层。)
“咿呀!”
老旧的房门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個叫柳顺卿的中人青年,像做贼似的钻进来,连忙把房门给关上,从怀里掏出一摞书籍。
屋里众人,连忙掌灯,围着桌子坐下。
柳顺卿把书籍放在桌上,笑着说:“天朝海商昨日抵港,我今早便悄悄购得这些书籍。有一共六期的《大同月报》,还有好几期《历史学报》、《古字学报》、《物理学报》、《数学学报》……最难搞的是这个,嘿嘿,《乾初文集》。”
陈确,字乾初。
陈确提出,研究学问,经世济民,应当气理心性四者合一。这在朝鲜属于邪论,朝鲜的气理之争就已打出狗脑子,哪会接受什么气理心性四者合一。
陈确被拔为太子师之后,就有人把他的理论传到朝鲜,瞬间引起巨大反响,朝鲜国王很快就禁止传播。
这套理论,不仅是在“气理”之后加入“心性”二字,更是涉及宋明理学的思想大解放。它是运动变化着的理学思想,也是世俗化、科学化的理学思想,强调理随气动,而气又在不断运转,给赵瀚的格位论、钦天院的科学研究,提供了理学上的思想基础依托。
屋里的中人子弟们,没心情翻阅各种报刊杂志,只让柳顺卿念诵《乾初文集》的内容。
柳顺卿迅速翻到核心理论篇章:“气者,物之基也。理者,物之法也。心者,知之体也。性者,知之用也。四者合一,而天道自见焉……”
柳顺卿似乎害怕隔墙有耳,念文章时声音很轻。同时速度也很慢,因为其他青年,都在提笔抄录。
总纲念完,便是细讲。
太极生阴阳,衍化世间万物。气是物质基础,理是规则伦常,心是良知感悟,性是欲念追求。以心来认知,以性为动力,以气为根本,以理为准绳,去认识世界,去理解世界,去改造世界,四者必须和谐统一,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更细化的阐述,还有对赵瀚格位论的解释,还有对传统儒学和当今科学研究的解构。
文章并不长,柳顺卿反复念了好几遍,所有青年都把内容誊抄完毕。
一个叫金正顺的青年搁笔感叹:“陈公不愧为天朝太子师,真旷世鸿儒也。”
青年们纷纷议论起来:
“陈公之论,恰合天子之论。这天地至理万世不易,可天地之气却在运转变化。即天道永存、人道更替,我等中人,并非不及两班贵族。我等中人,亦可为贵族也!”
“大善!贵族与中人,位虽迥,而格相同也。今之贵族,尸位素餐,皆酒囊饭袋之辈。就人格道德本事而言,贵族远远不及中人。此何解?贵族格不配位也!”
“贵族格不配位,我大朝鲜国才气理心性不协。四者不协,则天道难彰,才有日本与后金蹂躏万民。如今变法,虽国库充裕,可我等中人,还有无数良人,皆无上升之阶,国中贫民更是食不果腹。”
“然也,此事当易之。而移风易俗者,舍我辈其谁?”
“如何易世?”
“兵谏之!”
“不可。我辈中人,官职最高者,也不过区区将校。国中领兵之大帅,皆国王心腹,皆两班权贵。兵谏如何能成?”
“天朝圣君有言,民为国之基。朝鲜国之基石何在?我辈中人自为基石,可百万良人亦非基石耶?当结交良人,特别是地方生员、乡吏,他们也没有进身之阶。”
“对对对,当把这些大道理,传与生员、乡吏知晓。”
“……”
一众青年反复讨论,房门突然被推开,门外青年气喘吁吁道:“王上……王上……崩了!”
青年们面面相觑,随即柳顺卿大喜:“真天赐良机也!王上驾崩,必定党争再起,不会有人注意我们传道。我等可分为五组,大量抄撰《乾初文集》,向东南西北四方传播。我则留于汉阳,在京畿之地传道!”
又有青年说:“关键时候,可联系保州的大同军。将保州与咸镜北道献予天朝,换取大同军的支持,到时候定能拨乱反正,打造一个万民大同之朝鲜国!到那个时候,中人也能做贵族!”
“对,保州已为天朝所据,肯定是拿不回来了。咸镜北道又多连绵大山,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献给天朝换取支持很划算!”其余青年也赞成此举。
朝鲜北道,就是挨着图们江那一片,最初叫做镜城都护府,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割让出去也不会心疼。
这群青年已经疯了,他们子子孙孙,都无法成为贵族,为了实现阶级突破,竟然想割让土地换取中国支持。
而朝鲜的朝堂之上,正在酝酿一场大礼议,史称“己亥礼讼”。
说白了,就是党争!
数十年前,有两位朝鲜大臣干起来,一个家住汉阳东边,一个家住汉阳西边。以他们为首的势力,被称为东人党和西人党。
最初,东人党掌权,西人党被排挤。
东人党得势之后,内部又斗起来,稳健派和强硬派对立,即所谓的南人党和北人党。击退日本之后,北人党掌权,再次发生分裂,即大北党和小北党。大北党得势,再次分裂为骨北党和肉北党。
后金入侵时期,西人党夺回大权,迅速分裂为勋西党、清西党、山党和汉党。
这时朝鲜国王死了,南人党试图反扑,围绕着新君战斗起来。
老国王是嫡次子,但生母属于继妃。
老国王死了,新君继位,太王太后该怎么给老国王服丧?
西人党的宋时烈率先发言:“《仪礼·丧服》有云,虽承重不得三年。先王虽已承重,然非嫡长子继位,伦序依然是嫡次子。慈懿大妃为先王服丧,不能超过期年。”
南人党的尹鑴激烈驳斥道:“宋时烈你枉读圣贤之书,不知士庶之礼与王朝之礼的区别。《仪礼·丧服·斩衰》有云,第一子死,则取嫡妻所生第二子立之,亦名长子。慈懿大妃应当为先王服丧三年!汉代郑玄注《丧服》曰,立第二子,亦名长子。此谓嫡长子过世,嫡次子亦可称嫡长子!仁祖以孝宗为嗣,恰合郑玄之言。孝宗先王虽嫡次子,亦有嫡长子名分,不得视其为庶子!”
宋时烈也迅速反驳:“《仪礼·丧服·斩衰》确有此言,然还有下文。嫡妻所生第二者同名庶子。且依据《大明律》与我朝鲜《国朝五礼仪》,无论长子、次子,母亲都只能为之服期年之丧!”
“你好大的胆子,现在都是大同天朝了,你居然还在讲什么《大明律》!”尹鑴实在说不过,于是开始扣帽子。
宋时烈说道:“《大明律》与《大同律》,在丧服一事并未有太多更改。就算是改动的地方,也是越改越从简,绝不会改回三年之期!”
西人党和南人党,纷纷加入这场大礼议。
至于新君和太王太后,反而被他们晾在一边。这场争斗,足足持续三个多月,最终以西人党的胜利而告终,南人党几乎被全部剥夺重要职务。
不到二十岁的朝鲜新君李棩,全程目睹这场党争,心中对西人党已经厌恶至极。
宋时烈虽然获得大礼议的胜利,但那句“嫡妻所生第二者同名庶子”,等于在说李棩的爸爸是庶子,而新君李棩则是庶子的后代!
自己正正经经继任国王,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莫名其妙就成了庶子之后,李棩心里能不膈应吗?
但国王李棩不敢妄动,因为西人党势力太大,他得引援更多力量才能下手。
这个时候,有人想要推翻变法成果,把摊丁入亩重新变回人头税。与此同时,西人党开始分裂,就是否收回保州,是否维持庞大军队,展开了无比激烈的讨论。
掌控大权的西人党大臣,建议维持现状,默认保州被中国占领,同时解散老国王扩充的军队。他们被称为洛党。
没掌大权的西人党官员,建议继续维持大军,把保州从中国手里索要回来。实际就是撺掇国王打仗,但又不敢真打,只是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妄图夺权。他们被称为原党。
国王李棩,渐渐偏向原党,维持军队索要保州。这厮同样不敢跟中国开战,也是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想要把掌权的洛党给按下去。
于是乎,军队早就过多的朝鲜,再次扩军三千闹着要北伐。
朝堂激烈斗争之时,《乾初文集》在民间迅速传播。朝鲜那些中人、秀才和乡吏,成为这套理论的忠实支持者。《大同集》也在传播,但只传格位论一篇,其余内容被有意控制了。
与此同时,朝鲜文坛的风气也在变。
在明朝中后期,朝鲜流行“江南文学”,也叫做“西湖图文”。
起初是嘉靖年间,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传到朝鲜,迅速成为热门读物。朝鲜文人羡慕杭州繁华,根据《西湖游览志》的记载,凭想象画出杭州各处景点。并围绕着这些图画,创作诗歌、散文,甚至是小说。
继而对整个江南地区都进行歌颂,在这些朝鲜文人的心目中,中国的江南,特别是杭州,就是完美无缺的人间天堂。人人都有江南梦,人人都有西湖梦,有机会这辈子一定要去杭州看看。
而今,大同新朝建立,少数朝鲜留学生,回国之后写文章赞美南京。江南梦很快转为金陵梦,朝鲜文人开始创作南京图画,把玄武湖、众善寺等各处景点都画下来,然后凭借图画创作文学作品。称为,金陵文学。
金陵文学的流行,中国货物的输入,再加上新思想的传播,朝鲜某些阶层的文人,心中酝酿的不满愈发强烈。
特别是被摊丁入亩的地方士绅,早就怨恨变法,又恨两班贵族把持朝政,居然也渐渐接受格位论等思想。在他们的理解当中,自己跟贵族人格平等,可以且必须有上升空间。至于平民百姓嘛,该干嘛干嘛。
与我之上,人人平等。与我之下,阶级分明!
如此种种,朝鲜的中人、秀才、士绅、乡吏,竟然渐渐走向思想大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