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你说，死亡到底是什么？”惑心没有转头，目光幽暗的看着大海的方向，悠悠的问苏禾。
海风清冽，夹杂着浓重的鱼腥味。
苏禾不愿面对这个问题，凡人都会生老病死，就像惑心的爷爷一样，从一个婴孩长成一个枯瘦、老眼昏花、记忆混乱的老人。
时间对他们来说，残酷且无情。无论他们有多少雄心壮志，有多留恋这个人世间，人一老，死亡就会在前面等着他们。
死亡对凡人来说，意味着结束。
他们在世间存在的痕迹，全都会随着他们的离开而被清除。
“你不会死，你是天魔的化身，你只会回到天魔的身体里。”苏禾始终如此坚信着，这也是她能毫无心理负担的破除上古杀阵的原因。
“我也跟凡人一样出生长大，虽然比他们寿命更长，命脉跟裙下鬼境相通。但是别的地方跟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们都说我不会死，可我为何感觉这么糟糕？我觉得自己就要永远消失了。”惑心过于妖魅的双眸，比天上的星辰更漂亮璀璨。
而他完美的身形，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无限魅力的倾世容貌，更是让四周的风景都跟着黯然失色。
这么风华绝代的男人，却已经形同朽木一般活不了多久了。
但凡是一个情感正常的女人，都会为惑心的遭遇感到心疼。
苏禾这个有情感障碍的女人，却只会一再强调：“你放心，只要天魔还在，你就不会死。”
“天魔是天魔，我是我，就算我是他的一部分，那我也是独一无二的。死了就是死了，无论以什么方式重活，那都不是我。”惑心固执的强调，他没有理由顾及苏禾的心情，看到苏禾被怼的无颜继续说下去，他的心情跟着畅快了不少。
苏禾的心里，又滋生出了负罪感。
她跟惑心像别的情侣一样，什么都做过了。可她却因为没有情根，无法像正常情侣一样，对惑心产生正常的浓情蜜意的爱意。
如果是正常情侣，这时候正是最情浓的时候。
她呢。
除了不能的想靠近惑心，对他做一些亲昵的事，别的什么变化都没有。
惑心谈论生死，她除了负罪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有痛心悔恨的意思。
不过，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竟毫无征兆的落泪了。
当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湿意时，她都惊呆了。
苏禾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不知所措的举着手，感受着指尖的湿意。
“你哭了？呵呵。”惑心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了。
苏禾疑惑的问他：“你为什么笑？”
“看你难过我就高兴，你越难过我越高兴，”惑心知道她没有情根，永远都不会懂什么叫因爱生恨。他恶作剧一般，将自己心底阴暗的想法，明明白白的告诉苏禾。
苏禾仍是不懂，皱紧眉头问他：“你恨我？可你明明是爱我的。”
“爱到极致就会生恨，我巴不得你痛苦。最好在我死后，你能痛苦的生不如死就好了。”惑心越说越离谱。
苏禾摇头，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复杂？
胖丫对冬叶的爱，看似沉重，实则散漫随意。
天魔爱她爱得深入骨髓，却同样恨她恨到刻骨铭心。
苏禾不懂，她也不想懂。
“我不会痛苦的，”苏禾实话实说。
“呵……”惑心自嘲的一笑：“我知道，你连心都没有，又怎么会痛苦呢？”
海浪声依旧在耳边回荡，他们两人却没有再继续聊下去。
惑心盘腿坐在沙滩上，静静享受着他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苏禾望着广袤的天空，她的心里仍旧装着整个三界。她想着等三界的秩序恢复了，人界的百姓不再受苦受难，她该做些什么呢？
要不要真的跟天魔谈个恋爱？
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证明她的道心已经损坏的很严重了，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到。
晚上，两人照旧结伴回到惑心家简陋的家。爷爷病倒了，没有再给苏禾准备客房。
惑心也对家里的一切不熟悉，没有爷爷打理这个家，他竟连闲置的被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爷爷病重，惑心也身体不适，苏禾又眼盲，三个人都不中用。
没人给苏禾铺床，苏禾想到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惑心，今晚我可以跟你睡吗？”
她想着她跟惑心都已经睡过了，在不在一个床上睡觉，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得简单，惑心却再一次被她不同于常人的脑回路惊到了。
犹疑之下，惑心竟没出息的点头同意了苏禾的提议。
他当然想有尊严的拒绝苏禾，可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无法忽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他想接近苏禾，想拥抱苏禾。无时无刻都在想。
好的时候，他凭着超强的意志压制着自己的渴望。现在他快死了，便没有理由再违逆自己的内心，何必再跟自己作对呢？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惑心勾唇笑道。
还没等苏禾再说什么，惑心就急不可耐的抓住苏禾的手，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都已经做过了，睡不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关系？你说对吧？”惑心一只手关上房门，另一只手把苏禾抵在墙上，气息缠绵，哑声问她。
苏禾赞同的点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惑心就没见过随时随地都能表现的这么平淡的女人。
他那些魅惑人的手段，在苏禾这里都成了笑料。
他勾引不了她。
她也无需勾引。
在凡人眼里是禁忌的东西，在苏禾眼里就是一种新奇有趣的体验。凡人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必须脑子发热才能做出的事，她接受起来却毫无障碍。
惑心无力的苦笑。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眶又红了。抑制不住的悲伤，迫使他低头，狠狠的咬住了苏禾的脖颈。
他想看苏禾痛苦，想看苏禾平静如水的面容上出现裂痕。
为什么痛苦的只有他？
这无情的天神，她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又有多恨？
“啊……”苏禾痛的皱眉轻呼，抬手想推开惑心。
惑心却咬着她不放。
他的身体在颤抖，眼泪汹涌的往下掉，看起来比苏禾更痛苦。
苏禾用神力缓解身体的疼痛，慢慢放松，不反抗也不挣扎，任他咬。
鲜血从苏禾的肩头流了下来，苏禾的眉头一直皱着。
惑心嘴都咬酸了，才放开苏禾。
看到苏禾脸上平静的表情消失了，眉头紧蹙着，惑心总算好受了些。
他笑得疯癫，伸手抚摸苏禾精致的眉眼，亲昵的问她：“疼不疼？”
苏禾老实的回答：“疼。”
“疼就对了，你知道吗？人的心也会疼，比身体的疼更加难以忍受，能把一个人疼到发狂、发疯。”惑心神色疯狂，身体力行的告诉苏禾，什么叫发疯。
苏禾淡淡的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她还是这么平静，肩头那点疼痛，在惑心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消散了。
惑心无法撼动她分毫，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一块石头，你就算为了她肝肠寸断，她依旧是一块石头。
“苏禾……如果有一天你的无情道心破了，你一定要把我今天流的眼泪，都还回来。”惑心眼神里璀璨的光，一点点寂灭下去。
他拉着苏禾的手，力道慢慢消失。
苏禾意识到不对，想去拉他的时候，他已经身体一软，身体往后轰然倒地。
“惑心！”苏禾赶忙蹲下去探他的鼻息。
竟发现，他就这么死了……
怎么会？
苏禾给他吃得神丹，明明能支撑他活得更久。
“惑心……”苏禾摇晃他的身体，他却怎么都不愿再睁开眼睛，不愿再回应苏禾的呼唤。
那晚，爷爷跟惑心一起走了。
裙下鬼境也跟着破了。
事后，苏禾他们安顿好惑心爷爷的后事，接着回到云舒学院。
苏禾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惑心分明可以活得更久，她有的是办法延续他的生命，她已经打算好，要好好弥补他，他为何突然就走了呢？
还是胖丫更懂惑心的心，她一语惊醒梦中人，告诉苏禾：“他大概是心死了吧，心死了，人也活不下去了。”
“是吗？”又遇到苏禾不懂的情况了，她低低应着，知道又是自己的原因，才导致惑心走得这么突然。
“苏禾，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胖丫知道，苏禾的修为一直在突飞猛进，她完全可以用现在的凡人之躯，继续修炼下去。
她现在已经是云舒学院翘楚级的学子，现在破了裙下鬼境，她可以再次晋升。
如今凡间受灾劫影响，修行的学子们深受影响，大家都人心惶惶。学院内部也乱成一团，晋升的测试总是出错，导致学子们的实力良莠不齐，高级学院里混进去了好多浑水摸鱼的关系户。
上古杀阵又被苏禾破除的只剩下一个小天魔境了。
那些高级修仙学院的学子们，都想继续趁乱浑水摸鱼，对他们来说，如果能一路跟着苏禾躺赢到天魔死境，为杀天魔出一份力，那么他们也能顺理成章的飞升成神。
苏禾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胖丫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继续破阵。”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找到小天魔境。”胖丫说。
“那就继续找下去。”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找下去。”
两人的聊天陷入死循环，胖丫不再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的扬言要一路追随着苏禾。
她犹犹豫豫的对苏禾说：“苏禾，冬叶把他的事都告诉我了，虽然听起来很梦幻，但是他说的事，也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我身上，从小就带着几处狰狞的疤痕，他说，那都是前世留下来的。”
苏禾惊讶的睁大眼，看向胖丫：“你也能梦到跟前世有关的事？”
“嗯……不光能梦到，还会被吓到发抖。杀死我的大刀，会在梦里反复的砍向我的身体……我真的很害怕。苏禾，你知道吗？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噩梦才会消失。而且，冬叶他也一样……”
“什么一样？”苏禾急切的问，为什么冬叶和胖丫要依赖着自己才能重生？为什么冬叶不要自己杀惑心？这一切真就像冬叶说的那么简单吗？
“冬叶他也一样，只要离开你，就会被梦魇缠住，无法正常的生活下去。不光我们俩，临江镇跟你有关的人，包括你的母亲苏宝珍，都是如此。我们离了你不能活，这么多年……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眼看着五大上古杀阵只剩下最后一个，胖丫也跟冬叶一样，开始担心，苏禾闯不过天魔死境，大家都会跟着她一起死。
他们无法拥有自己的生活，只能跟随着苏禾一步步的走下去。
如今人界的灾劫已经清除的差不多了，只有微不足道的隐患依托着小天魔境存续着。
苏禾如果要继续走下去，她就该知道，她身上背负着怎样的重任。
苏禾怔住了，她无法理解胖丫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胖丫苦笑道：“你见过冬天的叶子，夏天的雪吗？我跟冬叶已经死了，这一世，是天魔借给我们的。”
“不会……你们活得好好的。”苏禾不停的摇头，她无法接受这件事。
“你如果继续闯境，我们也只能陪你一起闯。我们这辈子都将像工具人一样活着，无法拥有自己的幸福。阵没闯过，我们死，你回神域。阵闯过了，我们跟天魔死境一起消失，你回神域。”胖丫把‘工具人’三个字念的很重，她没有责怪苏禾的意思。
苏禾却像被她扇了两耳光一样，脸颊发烫，心里堵得慌。
她终于明白，是谁让冬叶和胖丫无法走在一起，是谁在阻碍他们的幸福。
都是她的错。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幸福？”苏禾几千年来，一直否认自己是灾星。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就是灾星。
她身边的人，都因为她变得不幸。
“维持现状就好，陪着我们走完这一生。不要闯阵，道心也不要破。只要你没有改变，天魔还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这些工具人就能一直活下去。”胖丫语气平稳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