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巷,只见两旁的院子建得很整齐。
墙角还长着几株梅花。
当年蒙军攻陷开封之时,张柔将金国留下的不少耆旧望族护送到保州,因此城内有些街巷住的都是诗书人家,环境布置得格外清雅。
只是这样的清雅的雪景中,却已留下了许多血迹与尸体。
董文用在士卒的护卫下,循着血迹往前走着,脚步有些慢,仿佛在散步一般。
前方时不时传来惨叫,随着弩箭破风的声响,更多的尸体倒下。
“张弘范在这间院子里!”
“攻进去……”
拐了个弯,董文用停下脚步。
他看到对面又有一队人骑马赶来,包围了张弘范藏身的小院子。
董文用身边立刻有人提醒道:“那是张家的人,怕是想保张九,相公是不是立刻派人杀进去?”
“不急。”
董文用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
他一双眼已是通红,动作与语态却很慢,道:“不急,我有耐心看看他怎么挣扎。”
“但万一他们保住了张九。”
“试试。”
董文用已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策马而来的队伍让开,有个小姑娘赶上来,冲着张弘范藏身的院子喝道:“九哥,降了吧,别再反抗了……”
隔着并不算太远的距离,董文用听了这样的话,扬了扬嘴角。
他是真的不担心张家人今日保下张弘范。
因为出发之前,李瑕曾召他觐见过一次,当时在场的还有张文静。
张文静亲口与他保证过,张家会给董家一个交代,她是以大唐皇妃以及张家长女的身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出的承诺。
那么,董文用今日若拿不到张弘范的脑袋祭祀,张家则要付出更多代价。
他不介意看看,张家人是怎么给张九希望的……
~~
小院中有座两层半的阁楼。
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如今还能够指挥的兵力已只剩不到二十人了,正聚在阁楼下守着。
张弘范则藏身在楼间,持着弓箭瞄着院门附近,等着董文用进来。
但首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不是董文用,而是张文婉。
到此时,张弘范才意识到,自己小瞧这个妹妹了,一直以为她是个头脑简单的,没想过这段时间以来,她根本就是在骗他。
他小瞧的人不只张文婉,还有更多。
“九哥!我求你了,出来投降吧。”
“滚开。”张弘范喝道:“你再敢近前,我杀了你。”
“你疯了是吧?”张文婉道:“你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还能往哪逃?”
“不要你管,你从来没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滚开!”
张文婉还待再喊,忽有人过来,一把将她往外拉,拉出了院门。
张弘范眯了眯眼,隐约中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张弘道!你要亲自来杀我,是吗?!”
“……”
张弘道仿佛未听到里面的喊叫,把张文婉拉出了小院,语气不善道:“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来救九哥。”
“来不及了,你回去。”
“我不回去。”
“回去!”
张弘道突然怒喝了一声,语气异常严厉,将张文婉吓了一大跳。
忽然,她“哇”的一声又是大哭起来。
张弘道无奈,把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推上马车,命人将她带走,这才回头看了看那边的董文用一眼。
“彦材兄,这边便交给你了,我去守粮仓,以免有人生乱。”
“五郎不劝劝九郎放下抵抗?”
“不了,我劝不动他,就由彦材兄……处置了吧。”
方才张弘道看到董文用来了,本就不打算再过来,只是因为张文婉不懂事又跑来闹,才又追过来把妹妹带走。
长叹了一声,他转身离开。
背后的厮杀声突然大作,好像是张弘范冲过来了。
还冲着他怒骂不已。
“张五,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抢走了家业!”
张弘道愣了愣,停下脚步。
身后的惨叫声不止,还能听到那些死士劝张弘范快突围逃走的声音。
张弘范却只顾着骂。
“张五,亲手来杀我啊!你有本事从我手里抢家业,却不敢面对我吗?!”
“你投降李瑕不就是为这个吗?现在都归你了,你高兴了?!”
张弘道就站在那听着。
直到很久之后,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回过头,只见张弘范已经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到董文用的面前。
“大帅,走吧。”有人低声对张弘道劝道。
“嗯,本就没想过来……”
~~
“后悔吗?”
董文用蹲下身,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弘范,问道:“你杀董家满门,后悔吗?”
“你心里清楚,害死你满门的人,是你……不是我。”
董文用脸色微微一凝。
满脸是血的张弘范惨笑了一下,继续道:“当年你在潼关战败时,若有勇气去死。董家就不会被怀疑,等唐军压境时他们才有选择。你看,是你害死了你满门。”
“诡辩?你怕我把你凌迟处死是吗?”
“是不是诡辩你心里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以为我在燕京时有选择吗?我有吗?!”
张弘范虽然遍体鳞伤地被按在地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竟比董文用还强。
他咆孝时满嘴都是血,显得十分狰狞。
“不杀你的满门,忽必烈就要杀我满门,因为什么?因为你和张五一样蠢,你们只顾着你们自己的前途性命,把你们的家族置在火上烤!”
“啪!”
董文用狠狠甩了张弘范一个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将他两边脸都打得肿成一片。
张弘范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你心虚了?你心里清楚,你那些亲人全都是被你的自私自利害死的!”
“狗东西,我剐了你!”
“来啊,把罪名推给我你才能心安理得,那就剐了我啊,懦夫!”
默默站在小巷那边的张弘道吸了吸鼻子,忽然拔出了佩刀,转身。
张弘范还在肆意大喊。
“形势未明你们就投降李瑕,说什么汉人大义,别遮羞了!你们不就是搏一搏,给自己搏出一个在大元没有的富贵……”
张弘道已一把扯住了张弘范的头发。
“谁是懦夫?!”
“你,你们!”
“你宁肯跪着给异族当狗,也不敢承认我们才是对的,你才是懦夫!”
“你这个废物能懂什么?若不是我,张家已经是与董家一样的下场了,你害的!”
“若不是你这样软骨头的懦夫太多,中原人早就挺直腰杆做人了,懦夫!你睁开眼睛看看?谁还愿意帮你?你身边站着的还有谁?!”
“哈哈哈。”张弘范大笑,“从我手里抢走了家业,你很得意吧?”
听着这笑声,张弘道眼里的泪水不自禁就滚滚而下。
“你不可救药了。”
“张五,你给我记住,以后你有再多的功业,都是从我手里抢走的。”
张弘道重重吸了吸鼻子,手中刀勐地一割,杀鸡一般割破了张弘范的脖子。
血纷纷扬扬,洒在董文用的靴子上。
张弘道松开手,眼里的泪水却根本止不住。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心不够硬,原本真的不想过来的。
~~
“走吧。”
董文用挥了挥手,转身便走,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张弘范的死,没让他感到满足。
思来想去,他喃喃道:“张九至少有句话没说错,冤有头债有主。”
张弘道则还未走。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哭,走进方才张弘范藏身的小院里,躲在那两层半的阁楼上独自坐着。
这样能消解情绪的时间其实不多。
一会儿还要去安抚许多归附的将士,要安抚城中百姓,要安抚亲朋故旧。
“大帅?”
楼下已经有人在催了。
张弘道擦了擦脸,转头一看,却在木墙上看到一行小字,显然是有人刚刚用箭失刻上去的,铁划银勾、遒劲有力,是他很熟悉的字迹。
那是张弘范的绝笔。
“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