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洲和云中洲接壤之处的驿站前,行进一天,总算是在天黑之前赶到歇脚处,方陶氏刚喊醒几个小娃娃,抱着三丫一下马车,就听到了另一架马车前传来的喷嚏声。
定睛一看,是何翠枝,吓得她连忙把三丫放到地上,从行礼中找出厚衣物,匆匆裹在何翠枝身上。
只觉眼前一花,视线恢复后,发现自己被裹成蚕蛹的何翠枝:“……”
她稍微使了点劲儿,挣开缠裹,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
一抬头就对上方陶氏试图给她重新裹上厚衣,却又有些无措,担忧的目光。
何翠枝顿了顿,只好放下手,安抚她:“我没事儿,不是受凉了,应该是谁念叨我。”
方陶氏一脸迷糊。
何翠枝只好给她解释“一想二骂三风寒”。
方陶氏眨了眨眼:“原来如此。”仙人所在的地方好生奇特啊,都能把一个简简单单的喷嚏说得如此清丽脱俗。
不过确定何翠枝身体没问题,她就放下了心,留下一句:“我和奶她们一起收拾今天晚上要住的房间。”
燕王已经和驿官交涉好,此时正带着满脸笑容,眼睛中却没有掩藏好好奇的驿官过来呢。
何翠枝应了一声,见方陶氏他们都跟着方老爷子先一步走到驿官跟前,把他引走,松了一大口气。
她这些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实在是累,没有精力去应对旁人了。
而这般心疼、体贴自己的家人,何翠枝怎么舍得让他们担心呢?
她紧了紧被方陶氏忘记,虚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厚衣,想:明明只是靠近北地,还没彻底进入,天气就已经让人冷得有些受不了,好似提前进入了冬季。
何翠枝叹了口气,却瞥见这口气息,在微弱灯火映射下,凝成白雾。
她:???
时间才刚步入十月啊。
不行,今天晚上一定要裹紧被子。
她跺跺脚,驱散因为黑夜浓郁而冷冽的触感,小跑着进了驿站。
正好碰到收拾好房屋来喊自己的方陶氏。
何翠枝诧异:“这么快?”
方陶氏笑了笑:“哪能啊,是驿官大人提前让人都准备好了。”
何翠枝顺着她的话往旁边看了看,就看到笑得极为灿烂的驿官。
“有些简陋,还望国师大人谅解。”
似乎是提前被叮嘱了,这位驿官回答完后,便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和之前想和何翠枝殷勤交谈的模样千差万别。
不得不说何翠枝看到这一幕后,很是放松。
朝驿官点了点头,便跟着方陶氏往安排好的房间走去。
见离驿官有一定距离,方陶氏这才开口,道:“娘,我看过了,那床榻很软绵,一定够暖和。”
要不然她也不会见屋里的布置后,直接就喊娘来休息。
事实也的确如方陶氏说的那样,何翠枝推门一进去,看起来就蓬松软绵的被子闯入视野,她还没躺下来,就好似感觉到了温暖。
迫不及待催促方陶氏也先去睡觉,关上门就往床榻上扑去,却没有注意到方陶氏最后一句话里的含义。
——一定够暖和。
足以说明何翠枝试图遮掩的已经暴露了。
可此时她全然不知。
陷入蓬蓬松松的床榻中,两眼无措。
是的,两眼无措又茫然。
这么蓬松的床榻不应该很暖和,很柔软,一触松开就会有回弹吗?
可是现在——
何翠枝望着被她一扑就彻底塌陷,还伴随着“咔嚓咔嚓”细微断裂声的被褥,不知所措。八壹中文網
直到鼻翼间干冽却暖暖,颇为熟悉的气味浓郁,何翠枝才猛地回神。
干草?
被晒干的草?!
这被褥中填充的不是棉花,是干草……和柳絮。
何翠枝嗅着另外一种因为被她挤压而浮现的气味,眼睛愕然瞪得极大。
怎么会?
妙娘(方陶氏)不是说这屋子是极为用心布置的吗?
干草、柳絮,且不说它们是否简陋,单单是御寒功能便弱不可觉,这驿站的人竟如此敷衍……
等等!
何翠枝脑海中的怒火还没彻底滋生出来,就被角落里冲出来的记忆给击得支零破碎。
这个时代没有棉花,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的这么彻底?
何翠枝狠狠拍了一下脑袋。
之前在云中洲的时候,她每天都是昼出夜伏,在家的时候和家里人细细交谈的时刻极少,因此庞沂知道棉花的存在,反而是作为她家人的方陶氏没有见过棉花的模样,更别说对棉花的感触了。
所以,在这个时人以一身正气御寒的朝代,被褥中填充物是干草、柳絮便已经是上上等御寒品了。
不是敷衍,是最诚挚的招待。
何翠枝脑海中回想起那位驿官的笑容,心中浮现丝丝缕缕的愧疚,即使造成愧疚的原因并未影响到任何人,可她心中还是过意不去。
她揉了揉脸,驱散困意,猛地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然而手指刚触碰到门,还没有打开,嗓子里的喊声也没有从嘴巴里出来。
“三娃子,三娃子,你醒醒啊,别吓娘……”
“把他挪到灶房,再裹上几层厚厚的褥子,发发汗还有可能缓过来,否则就、准备后事吧!”
被压得极低的哭泣声混着叹息声混杂在一起,被五感极为灵敏的何翠枝捕捉到。
格外嘈杂。
驿站马厩旁,身形佝偻,面容老迈的妇人搂着一个半大的娃子,压下撕心裂肺的哭声,连跪带爬的哀求着眼前的人:“大人,求求您,救救三娃子吧,我求求您了……”
被妇人拉着哀求的人赫然是驿官,他眼里闪过挣扎,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有大人物来,此时不同以往,三娃子不能进灶房。”
“大人物……大人物,可三娃子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妇人失神的呢喃着,说到最后,声音逐渐高昂起来,正要再哀求。
低吼声乍响:“是国师大人,是让整个云中洲百姓能活下来的国师大人、治粟令奶奶!我不会,也不能让三娃子脏污了灶台。”
“治粟令奶奶……”妇人拼进所有聚拢的勇气骤然散去,拢着怀中半大娃子的手腕无力坠落,整个人木楞失了精气神。
治粟令奶奶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云中洲,即使驿站是云中洲最边缘处。
如若今天来到驿站的是任何一个大人物,妇人都敢拼了一条命为自己孩子博一个生机,可治粟令奶奶……
是救了整个云中洲命的治粟令奶奶啊。
妇人想着灶房里让他们娘俩活下来的红薯,红了眼眶。
她怎么能,怎么敢去惊扰?
驿官叹了口气,转身,仿佛看不到妇人一瞬间更老迈的脸就不会心软。
“我那里还有一床五年前的褥子,你拿去,让三娃子别走的那么苦。”
“你们这是?”
驿官的声音和一道陌生的声音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