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洲是大梁版图最南边,四季如春,又临着海,百姓们日子虽然不算多么好,可也不会多艰难。
像是大旱、饥荒这些苦难,无论其他地方是多么的哀鸿遍野,越洲的百姓都安稳而余足的生活着,不受其扰。
就是洪涝这样的灾难,他们周围也有不少山,往山上一爬也能捡回条命。
尤其是在遇灾后,只要在家里或者村里、街上祭祀一番鬼神,那接下来的时日根本不算苦。
因此,瘟疫初显时,越洲百姓谁也没在意。
或者说在意了,但并不放在心上。
毕竟每一次苦难他们都安稳下来了。
就算这次瘟疫可能很是惊险,他们有神鬼照拂,顶多就是受到一些煎熬,与性命无忧。
然而没有人想到,瘟疫会来得如此迅猛,影响会如此巨大。
当最初身染疫病的人在染病第三天就猝死,但凡接触过染病之人,不,不是接触染病之人,只要是和染病之人待过一块,甚至都没有触碰他的人也会染上疫病,第三天猝死……
这种情况大面积爆发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怎么会?
他们不是有神鬼娘娘保佑的吗?
想到神鬼娘娘,越洲百姓们当即就开始了祭祀,也就是那天开始,大街小巷、村村落落,每一处都起坛祭祀,缭绕烟雾凝聚于越洲上方,积压成泛着灰色的云雾,再也没有消散的时刻。
自那之后,染病的人第三天果然没有死,且身上没有一点疫病症状。
神鬼娘娘眷顾他们了,他们的祭祀有用了!
越洲人发了疯的高兴。
然而好景不长,染病之人第三日没死是没死,完好无损是完好无损,可到了第四天突然发起高热,第五日更是浑身长满了血脓包,第六日就开始咳血,第七日直接人就没了。
从原本染病能安稳存活三日,顶多就是热疾直接让人给烧没了,祭祀后的七日,寿命延长是延长了,可那后面几日人不人鬼不鬼,活像是受折磨的苟延残喘,更像是一种诅咒。
越洲人傻眼了。
祭祀求得神仙鬼怪娘娘们保佑……不管用了?
怎么可能?
世世代代生活在越洲的百姓立马否定这个想法。
肯定是祭祀不够诚心,祭品不够,对,得拿铜板银子换得更好的祭品给神仙鬼怪娘娘们上供。
然而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家财,甚至有的人倾家荡产换取来的祭品上供给神仙鬼怪娘娘,家人亦或自己到了第四日,该出现血脓包的还是该出现血脓包,人该走的还是该走。
根本没有一点用。
越洲人成了困兽,越洲也愈发动荡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人突然说是他们祭祀还不够认真、还不够诚心。
可是他们把所有都奉献给神仙、鬼怪了啊?
还要怎么诚心?认真?
越洲人差点就暴动起来。
以人为牲口进行祭祀。
人祀!
全越洲百姓共同举行的大型祭祀,且只祭祀给瘟神娘娘,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各家祭祀之神仙、鬼怪都不是同一者。
举越洲之力进行的祭祀,定能够让主管瘟疫的瘟神娘娘满意。
然而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越洲的百姓却是有心无力。
那疫病传播的速度极快,他们先前消耗了许久,整个越洲,别说平民百姓了,就是地位极高的人也都染上了这疫病。
整个越洲都沦陷了!
他们症状有轻有重,轻的尚且能跟随着大队伍进行祭祀,可那些重病的人呢?
浑身血脓包、高热昏迷不醒、不动就会咳血不止的人呢?
他们怎么可能一起的祭祀?
但是越洲城的所有乡绅老爷、宗族族长,全都号召了起来,还有土司,他们描绘的瘟神娘娘满意后的场景太过美好。
最后的最后,就有了这场全越洲上上下下的祭祀。
至于那些病重之人……自然也来。
为了表达对瘟神娘娘的敬重,他们是被人拖拉着来的,在地上硬生生拖拉着来的。
毕竟,谁让他命苦,谁让他不被神仙、鬼怪娘娘们看重,率先得了病?
这个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即使有人在意,又怎能敌得过数万人?
他们眼睛晶亮的随着队伍前行,去往那祭祀的高山。
那晶亮是期翼,更是疯魔,走到末路孤注一掷的疯魔!
只是他们没想到,明明精力很旺盛,明明上一秒还在仰望高山,想要看到那高山之巅上对瘟神娘娘的祭祀,瘟神娘娘给出的神迹回应……
想要看、想要等待着病痛消失。
怎么现在突然陷入了无边黑暗?
越洲百姓们慌乱无比。
“狗剩子?”
“娘!娘?”
“爷爷,你在哪儿?”
“哇呜呜呜……”
他们大声喊叫,伸手胡乱摸着什么,想要得到一点回应。
然而这黑暗像是不见天地的泥沼深处,看不见一丝光亮,又一片死寂,让人窒息。
别说回应了。
他们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进入了地狱。
这个想法刚滋生,越洲百姓还未陷入慌乱,面前的黑暗仿佛被一双大手扯开,无数光芒争先恐后的顺着大手撕扯开的缝隙泄下,淡去了浓郁的黑暗,面前也嘈杂起来。
“娘?你在哪儿啊?”
“爹,我害怕,爹?”
“不是祭祀瘟神娘娘吗?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啊?”
在嘈杂声响起的瞬间,越洲百姓就发现随着黑暗被驱散,周围突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影子。
是他们的家人、认识的人!
越洲百姓们看着这些人影,忙不迭互相冲了过去。
然而冲到人影跟前,却摸了个空。
明明人就在她/他眼前,可摸了个空?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有人不信邪的又去摸,甚至想要拥抱。
依旧是空荡荡,触碰不到一缕。
“这是咋回事啊?”有人慌乱极了,大慌大喜又大悲之下,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娘我咋碰不到你?”
“这是哪儿啊?咱们不是在山脚下给瘟神娘娘祭祀啊?”
“我知道了!”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人再又一次触碰不到后,意识到什么,面色大变:“这里是地狱啊,咱们都成了鬼魂了,咱们都死了啊!都死了啊!”
也不知道是这人因为情绪过大而使得声音传得格外遥远,还是这处虽然不再有黑暗,但依旧灰蒙蒙勉强能看清人影的区域太过古怪,一时间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有人立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咱们之前啥样现在不还是啥样?你别胡咧咧!”
他虽是这样说的,可声音里的颤栗谁都无法忽视。
地狱……鬼魂……死了……?
所有人大脑都不由自主的顺着这几个字眼转动。
他们能看到人影、能听到说话,却摸不到。
怎么也接触不到对面的人。
听说人死之后的鬼魂是触碰不到其他东西的……
还有刚才,刚才刚到这个地方,周围一片黑暗寂静,分明是老一辈口口相传的人死后魂魄脱离进入地狱的第一个场景啊。
还有撕破黑暗的光芒……
一幕幕,一场场画面在越洲百姓脑海中飞速划过。
他们死了!
他们竟然真的死了?!
茫然。
极致的茫然。
怎么就死了呢?
分明之前还在好好的祭祀瘟神娘娘。
马上就能过上从前的日子了啊。
没有疫病、家里老少也都好起来。
他们不奢求瘟神娘娘把因为疫病而死去的亲人还回来了,他们跟以往的生活一样就行,一样就行啊……
咋就死了呢?
越洲百姓的茫然逐渐变成疑惑,疑惑渐渐凝结成不甘,不甘演变成愤怒。
“土司呢?土司不是说祭祀瘟神娘娘的吗?”
“我们给了那么多祭品?我家三娘都养活那么大了,都能结亲了,彩礼都可以拿个十来两,可是为了瘟神娘娘我都把她给送去当祭品了啊……”
“土司?土司呢?”
越洲百姓疯了一样去扒拉人群,想要找那个土司要个说法,他们要活回去,要活!
然而走遍了这处人海,所有人都在寻找,都没有看到一点人影。
嘈杂逐渐被寂静取代,气氛凝稠得压抑。
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件事——
“土、土司没有在,还有那些乡绅、族长!”
有人喊了出来。
不止土司,连那些乡绅族长全都不在。
“我知道了!”有人大喊大叫:“去他娘的祭祀,那些土司想要用我们的命给他们这些乡绅、族长、权贵续命!”
越洲迷信神鬼严重,衍生出许许多多的术法咒术。
像是借旁人寿命给自己续命这一种就有好多种法子。
有人心下大惊:“要续命几百个人不就行了?为什么咱们越洲百姓全都……”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可是旁人自会理解。
那些乡绅、族长以及背后的势力还有同族同宗加起来也就几百上千人,怎么可能用得了这么多条人命续命?
“还不是因为咱们全都染病了,马上就死了,一个人顶多几天好活,一个人续命肯定不够啊,格老子的畜生!!!”有人脑子反应快,咬牙切齿,双眼凸出。
“可是、可是咱们不是祭祀瘟神娘娘吗?瘟神娘娘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样做!”越洲人对于祭祀再熟练不过,这一场祭祀分明就是祭祀瘟神娘娘的。
“去他娘的瘟神娘娘!什么劳子的屁娘娘,她就是个邪魔……”
当何翠枝好不容易调整好第一次实行的大型编织梦境所有细节,把注意力放到梦境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越洲百姓咬牙切齿,双眼血红,怒火中烧到恨不得生吞活剥人似的模样。
何翠枝:???
她只是调整个细节,毕竟是第一次用这种大型梦境编织,即使已经预演了很多遍,但是在最开始还是出错了,发现把这些人拉入梦境后,梦境自动转化为一个个小梦境而非数万人共同在一个梦境的错误。
好不容易手慌脚乱调整完,把人都拉入一个梦境。
又生怕还出现其他差错。
毕竟接下来的“仙人”梦境可不能有任何问题,一旦出错,自己的“仙人”威慑就会直线下降。
于是她想着趁梦境还未彻底开始,仙人还未出场,再检查调整一遍。
但是谁能告诉她,自己调整完回来,这些人怎么变了一副模样?
遇到这种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的神奇景象,就说反应不慌乱,也应该是有点束手束脚啊。
怎么一个个全都怒火中烧?
而且她记得没错的话,越洲人不是最崇尚神鬼了?
这种神奇境遇,怎么着也能和神鬼牵连上吧。
何翠枝满头雾水。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从角落里扒拉出来梦境回放。
片刻后,看完自己注意力撤离梦境后所发生的一切,何翠枝嘴角逐渐勾起一个弧度。
她原本还有些不满意自己一会的“仙人”梦境编织,却因为某些方面没法改变计划。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计划可以改变了?
谋划得当甚至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着像是一团团烈火的越州百姓。
何翠枝指尖微动,开始编织起这从所谓有过的大型梦境。
此时,梦境中,随处可闻越洲百姓的骂声。
他们恨不得用最歹毒的言语、最恶毒的话,去让那些土司、乡绅、族长死去!
去诅咒那所谓的瘟神娘娘。
反正已经死了,鬼魂也不会饿,也不会渴,更不会累。
他们恨不得骂到天荒地老。
但是骂到天荒地老又能怎么样呢?
越洲百姓仍是愤怒,可心中早已悄然滋生出绝望。
而就在这谩骂不止,心生绝望之时,有人突然大呼。
“你们看,那是什么?”
她指着天上。
那是一个半大的女娃娃,起初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她大呼出声时,耳朵还被狠狠揪了起来。
“死妮子,有劲儿没处使是不?老娘让你咒骂,你搁着……”
是她的奶奶。
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别打了,咱们这鬼魂受了伤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这下面具体是个啥情况也不知道。再把你家这孙女耳朵拎个好歹,万一这地狱也能跟以前一样卖女娃娃,可有的你后悔。”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正要继续诅咒谩骂,眼角余光却突然瞥到一抹光芒。
他下意识捕捉那抹光芒,一抬头,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