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一个呼吸过去了。
十个呼吸过去了。
一百个呼吸过去了。
燕王炫耀的声音已经逐渐淡下去,帝王、百官、以及在看到云雨神迹出现后再也忍不住从角落里探出脑袋亦或把门窗开了条缝,认真瞧着的百姓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脸上的期待激动被狐疑替代。
破壳而出、钻出土壤的嫩芽呢?
茁壮成长,顷刻成熟的植株呢?
不是说国师大人有一手逢春术吗?
黑黢黢的土壤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一丝绿意?
就在众人狐疑愈发浓郁,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必定是天大寒,土壤里的草籽都被冻死了,不怪国师大人,不怪国师大人”是礼部尚书。
他们纷纷顺着这话看向何翠枝。
“董尚书说得没错,国师大人施云布雨之术臣从所未见,此时正值隆冬,没有植株实属正常。”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都顺着这话说了下去,给何翠枝台阶下。
可何翠枝却不会真的以为这是他们给自己的台阶。
且不说此处施展神迹的地址是大梁帝所选,若是顺着他们台阶下来,置大梁帝于何处?
更重要的是……
何翠枝想起方才土壤久无变化,无论百官还是大梁帝,亦或是躲藏在屋里的百姓脸上闪过的情绪。
如果她此时真的顺着这些人的台阶下去,那么明天的京城大街小巷就会传遍“国师名不副实”、“江湖骗子”以及各种咒骂。
毕竟,草籽生命力之顽强谁人不知,即使天寒地冻来年依旧是一片茂绿。
看来某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何翠枝目光扫过在大梁帝右后方第一位的那位高官——云太尉。
心中冷笑。
可惜,让对方失望了。
何翠枝耳朵轻动,正要开口。
“他们说得在理,是朕考虑不周了。”
大梁帝摆了摆手,见何翠枝半晌没吭声,竟是主动开口了。
云太尉隐在宽大袖袍里的手一下攥紧。
何翠枝耳朵正绷得极紧,自然没有错过这抹细微动静。
可她却顾不得理会云太尉,目光诧异的望向大梁帝。
这位帝王是……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了?
“陛下并未考虑不周,且看……”她摇头,开口,抬手将要指向一个地方。
一位身形高大,面色格外刚毅的武官骤然出声,夹杂着恼怒:“什么国师?我看是骗子才是。”
“燕王殿下不是说你能催生万物吗?怎么毛都没有?还是说燕王殿下看得,我们这些人看不得?”
他人高马大,声音也格外洪亮,说的话一下就能让人听见。
顿时,众人议论了起来。
原本落在何翠枝身上的都是敬仰、惊叹,可现在……
“江湖骗子”、“假的”各种咒骂、不善的目光提前出现,纷至沓来。
听得何翠枝没有盛怒,反倒想发笑。
实际上她也真的笑出了声。
在礼部尚书董大人、云太尉看似劝说这位莽撞出现的武官“萧大人,此言差矣,冬日草籽没有生机你……“、”萧大人,方才国师大人施云布雨已让我等大开眼见,你实不该因想要看国师大人更多神仙术法便想着污蔑他,出此昏招,快给国师大人道歉吧!”实则拱火的时候。
笑出了声。
原本只是恼怒,现在被礼部尚书、云太尉一唱一和说的火气上来的萧姓武官听到这声笑,以为何翠枝在嘲讽,顿时怒火中烧。
攥着沙包大的拳头就冲了过去。
周围正嘀咕质疑的百官:???
正要人把萧姓武官拉下去的大梁帝:“……嘶!”
拱火的礼部尚书和云太尉对视一眼,嘴角勾起隐晦的笑。
“快,拦住他!”
大梁帝反应极为迅速,吸气到一半,立马喊人。
可是他的双眼已经不忍直视的闭了上来。
不仅仅是他,就连其他人也全都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原因无他,这位萧姓武官天生神力,无人能挡。
一拳下去,成年壮汉都能变成肉泥。
更何况是身为女子的何翠枝?
就算她是国师,能有高超手段又如何?
不依旧是个半吊子国师?
定然抗不过萧大人一拳。
百官用手捂着眼,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可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血肉喷溅”的血腥场面。
以及何翠枝发出的那声得“啊——!”
尖锐惨叫了。
嗯?
等等!
声音怎么有点不对?
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
百官迟疑着,却依旧没有松开捂在眼前的手。
大梁帝却是果断睁开了眼。
看到眼前场面时,即使是他,也难免目瞪口呆。
本该被一拳捶成肉泥,血肉都迸溅出来的国师大人完好无损,甚至身上都未曾沾染一丝尘埃的立着。
而势如破竹冲过去,就是他下令让人拦也没有知道拦不住的萧虎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
明显是被人一把甩出去造成的。
大梁帝下意识看了眼天,日头当空照,是白日不假啊。
直到萧虎彻底起身,他身后凹陷出一个人形的城墙暴露在自己视野中,大梁帝才真的意识到。
国师……不仅抵住了萧虎的攻势,更是把萧虎这天生神力的人一把甩飞了!
“陛下,这……”
侍卫们的声音传来,大梁帝回神,拧眉:“愣着做什么,快让太医给国师瞧瞧。”
至于萧虎?
皮糙肉厚,根本用不着。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啊,听到大梁帝吩咐人给国师瞧一瞧的声音,全都以为何翠枝惨不忍睹。
他们唏嘘着,手也放了下来。
嘴巴里已经发出“国师大人,这萧大个脑子直你别……”给他一般见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们看到了什么?
何翠枝完好无损?!
这个只是半吊子的国师竟然完好无损的站着?
而……本该打完人完完整整的萧虎却是一身狼狈!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萧虎被反杀了。
被看起来还没有他一半宽的妇人给反杀了?!
怎么可能呢?
百官脑子糊涂又懵逼,不可置信。
然而下一秒,他们却听到了“啪啪啪”的打脸声。
何翠枝拒绝了太医的诊脉,道:“我刚才好似用了不小的力,你看看萧大人如何吧。”
萧虎揉着肩膀,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用不着,老子皮糙肉厚,区区砸到城墙上算得了什么!”
城墙上,赫然有一处凹陷,轮廓正是萧虎独有的身形。
“啪啪啪!”
百官只觉得脸都肿了起来。
如果这都不算名副其实的国师,那还有谁算得上?
他们目光闪躲着、飘移着、心虚着,却也控制不住的朝何翠枝看去。
格外灼热。
什么不能催生万物,是假的,是沽名钓誉,是江湖骗子!
那是土壤里的草籽植物种子都被冻坏了。
今年的天格外冷!
他们疯狂为何翠枝找借口,一点不见之前的质疑、不善!
唯有隐在百官之中不甚显眼的几人神色浮躁,颇为不安。
礼部尚书只觉得背后一阵大力袭来,他下意识闪躲,眼角却瞥到的云太尉阴冷的目光,闪躲的动作僵住,直接被大力推了出去。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礼部尚书下意识笑道:“萧大人,我刚才就说了,绝不是国师大人的问题,您还不信,您看这闹的……”他反应极快,也意识到再在这儿停留着是达不到目的了。
正要把话题转向回宫宴会,目光投向在另一边的国师。
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看自己,而是立在城墙角落不知道在干什么。
“国师大人?”
“可惜了~”
试探喊了声,得到的是对方摇头叹气的回应,超出计划之外的突变让他大脑飞快处理着信息,嘴上没把门,本能问了句。
“可惜什么?”
何翠枝回头看了一眼十分茫然的礼部尚书,指着城墙角落处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兰花……”
她刚才听到的细微声响便是这支兰花破壳而出,成长的声音,也是找到为自己证明“催生万物”并非作假的证据,狠狠打脸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能想出来个莽撞武官,误打误撞让自己用另一种角度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这兰花用不上了。
可看着这支可能是这处地界唯一一颗有生机的种子蓬发的兰花惨不忍睹,一半花瓣都被蹂躏得碎烂,何翠枝还是不免可惜。
毕竟从另一半完好的兰花便能看出来,这只兰花品相格外漂亮,蓝得发黑。又似有流光附着在花瓣上,似夜幕仙子。
何翠枝叹息着,可顺着她手指看到那支零破碎兰花的百官全傻了眼。
夜兰!
这竟然是夜兰?!!!
在大梁整整消失了二十年的夜兰!
似想到什么,百官无一不惊恐起来,齐齐缩着肩膀,恨不得当场有一条地缝,把自己缩进去。
“好好好,可真是好得很啊!”
大梁帝的声音响起的这一瞬,凡是想起当初那件事的官员脑海中浮现四大字“吾命休矣”!
“传朕旨意,好好……”
天子震怒的声音响起。
一道人影风一般的蹿过,直直朝兰花奔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娘——!”
直接打断了大梁帝饱含怒火的旨意。
出奇的,大梁帝却没有更怒,反而失神的叹了口气:“罢了,回宫!”
至于才吐出个开头的旨意,自然也没了声息。
帝王令下,仪仗迅速调头,眨眼便摆好了回宫的架势。
何翠枝轻松制服萧虎,让她国师地位直接稳若泰山,任何人都撼动不了。
回宫的时候自然是距离帝王最近的地方。
而她不远处,则是云太尉和贺丞相。
目光不在意的扫过眉宇间泄露出几分气急败坏的云太尉,何翠枝打量着百官神色,愈发疑惑。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直和落后她半个身子,低垂着眉眼的郑侍从突然开口。
声音低低的,如果不是何翠枝耳朵灵敏,怕是根本听不清:“国师大人,这夜兰是陛下的禁忌……”
二十年前,北奴比现在更凶残。
当时大梁薄弱,疲以抵抗。
北奴大胜一场后,来大梁协谈,当场就看上了梁荷长公主,陛下的胞姐。
北奴野蛮,陋习纷纷,根本不顾当时的梁荷长公主已经嫁作人妇,更是身怀六甲,就是要她作为和谈的条件。
不说梁荷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就是她所嫁之府,可是抵御北奴主力的萧家人,满门忠烈,即使是十余岁的孩童,单薄的脊梁都披上了萧家的魂,上了战场,马革裹尸。
最后整个萧家只剩下梁荷长公主这位儿媳,以及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同意把梁荷长公主作为和谈交易,这是把他们大梁的脸面狠狠往地上碾。
整个朝堂无不怒极。
可——
但是抵御北奴的萧家满门无一存活,他们带领的大军虽恨不得啖北奴血,嗜北奴肉,却也不得不面临现实。
没有萧家这门魂支撑着,抵御北奴的大军就散了。
大梁……没有能力再和北奴硬刚一波了。
当时朝堂上想遍了法子,甚至让其他公主去和亲。
然都不成。
北奴只要梁荷长公主。
他们愈发逼迫。
在大梁即将不顾所有去拼死一搏的时候,梁荷长公主却请旨,前往北奴和亲。
郑侍从回想起当年的场面,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
继续低声朝何翠枝描述着当年。
梁荷长公主极喜爱夜兰,她跟随北奴人离开的时候,陛下搜罗了宫中所有夜兰种子,全给了梁荷长公主。
草原气候和大梁不一样,许多植株都难活,尤其是夜兰这种需要极致呵护的兰花。
陛下想给梁荷长公主一个念想。
等到北奴第一朵夜兰绽放时,他定会亲迎长姐回家。
然而北奴第一朵夜兰开了,梁荷长公主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身处北奴部落为大阏氏(yanzhi)时,忘却所有恨意,尽心尽力维护北奴和大梁和平,让大梁有了发展的机会,却把自己透支得气息奄奄。
梁荷长公主仙逝的消息传来后,陛下三天三天睁眼未眠。
自此,北地洲全民皆兵。
“国师大人您催生的那朵夜兰,应该就是二十年前,梁荷长公主带走的那些种子不慎掉落在城墙角的。”
说到这儿,郑侍从忍不住震叹。
二十年的种子,哪一年都未曾发芽,想必是已经失了生机。
国师大人却硬是催生开了花。
国师大人的能力……嘶……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