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树昌强忍着眼里的热意,张嘴,尽力张得大大的、让女儿将那些水、喂进自己的嘴里。
女儿喂得很小心翼翼,还一边喂,一边吹吹,生怕烫着了他。
一边喂,那张小嘴一边还在细细碎碎地念叨。
“阿爹,茹奶奶是好人吧?她的腿脚都不太方便了,还陪着女儿我、去村外的林子里头采草药呢。
采了好多好多,还帮女儿剪断、还给了女儿一个旧陶锅,真的可好可好了。
女儿谢过了茹奶奶,就在这茅草屋外头、架起了火,给您煮了一大锅的艾草汤呢。
对了,茹奶奶管这草叫艾草,她说对您的病有用。
阿爹,您别生爷奶和阿娘的气,也不要生两个弟弟的气。他们都很怕会像茹爷爷那样被埋进土里。
芝芝也怕。怕阿爹被埋进去。所以阿爹您要赶紧好起来,然后背上茹奶奶、去州城里帮她给瞧瞧腿脚。
听说州城里有很厉害的大夫呢,什么病都能瞧得好呢。
就是好像有点儿贵了。”
说到这,十一岁的章芝芝、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见阿爹喝完了水,还像哄小朋友般夸赞道:“阿爹真棒,喝完一整碗啦。阿爹乖,还要再喝一碗喔。”
说着,又“噔噔噔”地跑去屋外,再盛了一碗艾草煮出来的水,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慢挪进来。
再一边吹、一边喂、一边继续道:“阿爹,您看女儿这样子像不像小乞丐?您说:女儿要是进了州城、能讨要来贵人们赏的铜板吗?
如果赏的人多、咱们……
阿爹,您饿了吧?茹奶奶有给女儿一张饼。等您把这碗水也喝完了,就吃饼。
天都下晌了,女儿把饼给您放在脑袋旁边、您一歪头就能吃到。
女儿去州城里、找贵人们讨些铜板,就去帮您请大夫。
刚才是女儿笨了。嘿嘿,只有先把您医好、才能帮茹奶奶医腿不是?女儿可真笨啊。
您记得要乖乖把饼吃了喔,还要记得多喝水喔。女儿很快就会把大夫给您请回来的,您一定要等女儿。
阿爹、勇敢一点知道吗?女儿也会很勇敢、很勇敢的。爷奶、阿娘、弟弟们还在等咱们回家呢。”
就这样,又喂完一碗水后,章芝芝就将饼拿在火上烤了烤、然后放在了阿爹的脑袋旁边,再费力地将整个陶锅端进来,搁在破门板的旁边。
然后去将茅草屋周围的杂草、硬生生薅出来,铺在阿爹的破被子上面。
弄完这一切后,看看自己破破烂烂的小手,章芝芝笑得格外的开心。
伸开细细的十指、冲着阿爹晃了晃,说道:“这下够惨了吧?可以讨到很多的铜板了吧?阿爹等着芝芝喔,很快的。”
章树昌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想阻止,可他只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啊呵”声。听起来、倒像是鼓励女儿似的。
他就努力摇头,可芝芝没有看见。
芝芝已经跑了。
“噔、噔、噔”地跑出去,关好门、将剩下的杂草塞进了门缝里。
听着女儿脚步声渐去渐远,章树昌焦急万分。
急着急着、出汗了;
急着急着、能动了。
能动之后,他就艰难地侧身,舀水喝、吃饼。
他要赶快好起来,他要去找女儿。
破茅草屋里没有窗户,但是屋顶到处都有透进来的光线。
章树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终于能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看看头顶刺眼的光线、抓起了一根木棍,强撑着,赶往了州城。
走到路上,碰到行人,打听着,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
两日!
他的女儿芝芝、没有回来……
章树昌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拼命赶路,待夕阳西斜之时,终于赶到了歙州城的西城门口。
却被阻拦了。
“懂不懂规矩?就想强闯?五个铜板的进城税,拿来。”
一个守门兵士、懒洋洋地用长枪顶住章树昌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推,另一只手伸出来,要进城税。
章树昌这才想起来:进城是要交税的。
可他浑身上来、连一个大子儿也找不出来啊。
他的爹娘和妻子……
“噗通!”
章树昌给守门兵士跪下了,就要出声哀求。
却被一脚踹倒。
守门兵士不耐烦地喝斥道:“跪什么跪?破穷鬼就会来这一套。你以为你的膝盖就值五个铜板了?
那本大爷给你跪一跪、是不是你就得给本大爷一两银子了?没钱就滚,别耽误本大爷收后面人的钱。
这都什么时候了、后面想进城的人多了去了,滚一边儿去,别挡道!”
章树昌:“……”
他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也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艰难地重新跪端正,用力叩头、苦苦哀求道:“大爷,求求您了,草民是来找女儿的,一时着急忘了带银钱。
求求您了,草民的女儿不见了,她才十一岁,她……”
“嘭!”
章树昌再次被踹倒,并且,还被两名守门兵士、骂骂咧咧地给拖去了一边,丢在了那里。
有个守门兵士,丢开手后,还生气地再补了一脚。
这一脚,正正踢到了章树昌的心口上。
疼得他蜷缩在地、一时冷汗如雨。
正准备进城的人群中,有位大爷看不过眼,走过来,将章树昌给扶起,还塞给了他十个铜板。
“大爷有急事,得尽快进城,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希望你能早点儿找到你的女儿。这年头,能这么疼女儿的人、可不多了。”
大爷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急急朝城门内赶去。
章树昌握着手里的铜板,看着大爷的背影,怔怔出神。
以前……
他对女儿可不好……
女儿都是赔钱货,重男轻女是习惯。他章树昌是一个很能吃苦下力的庄稼汉,他也不愿意因为女儿就被人嘲笑。
何况,他的女儿还是家中的长女。
那时候,他承受了村里人很多的嘲讽。说他留不下种、说他的媳妇儿就是个……
章树昌就对女儿没法好起来。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看到女儿“哇哇”落地,章树昌也有着初为人父的喜悦。
看着那个小小的、弱得不像话的女儿,他也是稀罕得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