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跑了过来。
章树昌双手本能地捂去了胸前。
来人却是第一间药铺的、那个和他撞上过、掉了托盘的小伙计。
小伙计跑过来,蹲下身,将手里的油纸包塞给他。
就道:“大叔,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别找了。要找,你就去乱葬岗找找看。找到了就把她带回去好好葬了吧。你也安心过好以后的日子,别再在这吃人的州城里胡乱浪费时间了,保重。”
说完,就又快速地跑远了。
章树昌却只觉五雷轰顶、五内俱焚。
他的女儿死了?他的芝芝死了?
不,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任由铜钱、油纸包掉落,扶着墙面就想追上那个小伙计、问个清楚。
然而,眼前却出现了一片黑暗。
他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没有晕太久。
有个大婶,好心地喂了他几口水。
而章树昌的脑子里,一直在大喊:起来、起来!起来去找女儿!
大婶喂的水,成功地唤醒了他的意识。
他爬起来,谢过大婶,就朝着西城门、踉踉跄跄地跑去。
乱葬岗,在西郊外。
歙州州城的城门,因为长年没有战事、和要多多收取钱财的原因,夜间也并不会落钥。
只会关闭大门。
小门是一直敞开着的。守门兵士在夜间只需要守着小门、收取钱财。
夜间,不仅有进城税,还有出城税。且价钱是白日里的两倍。就是十个铜钱。
章树昌的铜钱不够,出不去了。
被守门兵士驱赶后,他缩在街角,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得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能找到女儿。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他现在胡乱求人去讨要铜钱、数目够了、出去了、去到乱葬岗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他得等到天亮。
想着,就站起来,扶着墙,返回到之间自己晕倒的地方。
油纸包和那五个铜板还在。被大婶收捡了、用块石头给压在墙角处。
章树昌找到的时候,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油纸包里是三张胡饼。
章树昌吃了一张,就去河边喝了水,然后就倚着街角睡了过去。
至天色微亮,他就赶去了乱葬岗。
大夏历的十二年一月二十二日。
章树昌在乱葬岗里,一眼就看到了那身灰色的、破烂的、薄袄、黑裤子、穿了个洞的小布鞋。
女儿章芝芝的尸体,已经被秃鹫、乌鸦等,啄食得残破不堪、面目全非。
强忍着巨大悲痛的章树昌,抱出了自己的女儿。
可等他在给女儿整理衣袄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女儿,是被人用刀给捅死的。
捅了有十几刀。
这个季节,尸体腐烂的速度并不快,利刃留下的痕迹、与鸟儿啄食后的痕迹,完全不同。
章树昌自己也经常进山打猎,所以,他分得清。
他不哭了。
轻抚着女儿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想着女儿曾经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他不哭了。
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他的全身。
他啃完了所有的胡饼,然后抱着女儿回了章家村。
将女儿就放在那间破茅草屋内,用女儿曾亲手拔下的杂草给遮盖住,然后关好门,回去了自己的家。
回去,章树昌没有看自己的父母、妻子、两个儿子一眼。
背上自己的弓箭、提着柴刀,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不顾他们的反对、翻出家里所有的铜钱揣上,转身离开。
重新进入歙州州城,守在第一家药铺的街角处,等到那小伙计单独出来的时候,他才拉了人、去背人处。
先谢过认出他就没有挣扎的小伙计,章树昌就将那包铜钱塞过去,求恳对方说出真相。
小伙计把铜钱推回去,说道:“大叔,你要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那天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那晚,你女儿走后,因为夜深,我始终放心不下,便跟了上去。
见到她去敲一家、一家药铺的门。但都被轰走了。后来她跑到长青巷。
她撞到了孙大少爷的腿上,孙大少爷见她虽然脏污、但那双眼睛极是漂亮,就、就把她拉进了侧巷……
那是孙大少爷,大叔,对不住,我、我害怕了。”
小伙计说到这儿,低垂下了脑袋。
章树昌退了两步,靠着墙。
他想发火、想咆哮,甚至想打小伙计一顿,可他没有力气、全身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他无法想象自己女儿当时是有多么的绝望、也无法想象自己女儿当时的遭遇和无助。
他只听到小伙计继续说:“后来,我听到小姑娘挣扎、呼救、求饶的声音,她、她在求那个坏人放过她,她说她还要给重病的父亲找大夫……
她、她甚至求那个坏人:只要放了她、让她去救父亲,之后她会主动送上门,给少爷为奴为婢。
可……孙大少爷没有答应。
后来,我听到她剧烈挣扎的声音,似乎踢到了孙大少爷,然后就见到小姑娘跑到了侧巷口。
我以为她逃脱了、还在为她感到高兴,可孙大少爷紧追其后、一双手,伸出来、又把她给抓了回去。
然后就是小姑娘的惨叫声……
大约、大约有十几息后,孙大少爷就出来了,衣袍上全是鲜血。手上也是,他还嫌恶地在墙上抹了抹,然后就喊上他的好友、另一个高大少爷,走了。
等他们走后,我鼓起勇气、壮起胆子走去了侧巷,就发现了你女儿、她、她已经死了,全是血……
我、我就被吓跑了。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睡着,直挨到寅时末(05:00),我实在受不住良心的煎熬,又、又去了那里。
可小姑娘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我到处找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后来想起乱葬岗,就悄悄去了一趟。就、就看到了……”
小伙计说着,“噗通”一声跪下了。
垂着头,痛悔地道:“大叔,对不住,是我太怂、太没用,没有、没有能救了您的女儿,对不住……”
章树昌抬起了手。八壹中文網
他想一巴掌打过去,可最终,这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一下、一下……用力地扇着。
他活不动了,也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