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映说着,看到人犯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跳得仿佛是那种即将歇斯底里的前奏似的。
淡淡笑了笑。
淡淡地继续道:“你以为我们大量排查的是男人,还在暗中偷笑过了吧?其实不然。
当本官根据种种痕迹、推断你极有可能是女子之时,排查的对象便变了。
变成因受不了婆家的虐待、丈夫的打骂、而逃家或失踪的女子。
年龄在22岁至27岁之间的、那样的女子。
女子擅隐忍,嫁到婆家后,娘家若无力支撑,日子便不会好过。
但她们也不敢轻易反抗、或者逃家。
所以,敢于逃家的女子数量极少,就很快被排查出来了。
三年前,丰镇、静堂村中,就有一个逃家的女子,一个叫巫菊的女子。
为什么知道她是逃家的呢?
因为她逃家的迹象很明显。
她打了包袱,带走了她的衣物、五百个铜钱的嫁妆、以及属于她自己的所有物什。
独独没有带其丈夫的、哪怕一只袜子。也没有带其孩子的、一个帕兜。
逃得很绝决、很利落,就这样割舍下了一切、逃跑了。
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可巫菊为什么逃家呢?
因为其夫虽然外表憨厚、但内里却暴戾成性。不仅喜欢虐打妻子,更喜欢打孩子、打家人。
全村的人都知道。所以全村的人都不管,也管不了。
在饶镇巫家村、巫菊的娘家很贫穷,才将巫菊嫁到了静堂村、嫁给了那个人。
巫菊却因最终承受不了,而逃离了那个家。
可她的心性也扭曲了。
她仇恨起了所有恩爱的年轻小夫妇。
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该拥有。
想必,她在嫁人前、也憧憬过美好的生活吧?也想拥有夫敬妻爱的幸福吧?
即使最初发现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也忍了。她想:也许有了孩子就会好了。
可生了孩子、还是生了儿子后,生活却更是向着深渊滑进,且越滑越快。
那个家,对于她来说,尤如人间地狱一般,摧毁了她所有的期望和盼念。
所以,她看到恩爱的小夫妻俩,就觉得全是骗人的。
她想毁掉、还是想帮小媳妇提前解脱?
和本官说说吧,说说你的苦楚、你的不得已、你承受的伤痛和委屈,说说吧。”
巫菊却依旧一言不发。
狄映也不着急,伸手接过彭凉递来的茶,慢慢地啜饮着。
其实,狄映可以对这样的人犯用大刑,也可以将其交给侍卫中任何一人来审讯,他并不是很想听到对方那段、心理扭曲走向毁灭的过程。
想想那些无辜被其杀害的人,狄映对巫菊这样的人、心里只有愤怒。
可他还是得亲自审、亲自过问、亲耳听听。因为:那些无辜人的尸骸、还没有下落。
办理案情就是这样,不仅要让人犯得到应有的惩罚,还要让被害人的冤屈得以伸张、被害人亲眷的情感得以落地。
如果单单只是斩了人犯,却没有受害人尸骸的下落,那这案子,就欠缺了最重要的证据链,就不算办得完整。
最不济,也是为了以后不会旧案重提。
想想看:若是以后有人翻到了某具、明显是被人杀害了的人的尸骨,是不是又得再破一次案子?
浪费人力、物力的情况下,最后发现是已经破获了的、只是没找到尸骨的案子?
那就得挨批了。
所以狄映愿意给巫菊反省的时间,也愿意给自己平息愤怒的时间。
审案者,需要带有自己的情感,但不能太多。
就在狄映快喝完一盏茶之时,巫菊开口了。
“民妇在街头流浪了三年。做过各种最底层的杂事。扫街、倒粪、扛包、洗碗等等。
因此也听说过许多的事。许多在娘家和婆家都从未听说过的事。
所以民妇知道:只要民妇不说,即便您是狄大人,也无法将民妇的脑袋砍掉。
民妇就还能活着。因为您是狄大人,与别的贪官、恶官不同。您讲道理。”
说到这儿,巫菊的头抬起来了一些,看着狄大人的皂靴,再自嘲地笑了笑。
继续道:“但民妇活够了。也活烦了、活累了,不想再挣扎着活下去了。正好您来了,也帮民妇解脱了。
不过,如果您想知道那些尸骨的全部下落,就还得答应民妇一个条件。”
巫菊有些自得地说着。
却忽见狄大人站起身,放下茶盏,直直走了出去。多看她一眼都不曾。
巫菊顿时愕然。
“哐当!”
一副枷锁从天而降,将巫菊牢牢地锁了起来。
锁人的许四见到巫菊诧异的表情,嘴都立马歪到了天上去。
“你当我们家狄大人是什么人?他从不跟任何歹人讲任何条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若实在要讲,下了地狱跟判官讲去吧。”
说完,许四就要将人从地上给拎起来。
巫菊怔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挣扎起来。
用力地喊道:“我只是想求狄大人饶过我的孩儿们一命,这都不行吗?”
“不行!”
憨货聂波,难得的头脑清醒。断然厉喝回去道:“雪崩之下,谁敢言无辜?!你的娘家和婆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得为你的行为承担代价!
这个时候你倒记起你还有孩子们了?这个时候你倒想着替他们求起情来了?
可被你杀害的那些人,他们也有孩子、也有父母、也有家人,你杀他们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想过手下留情、饶他们一命吗?!”
“我有想过的!”
巫菊被喝斥得也吼了回来,恨恨着道:“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只要一看到他们恩恩爱爱、就会想到我自己的悲惨不堪,我就忍不住想全部都给毁掉!
可这能怨我吗?怨我生得丑?怨生养我的家庭穷?还是该怨明知那人是混蛋却仍然把我嫁给他的、我的父母?还是该怨我那对歹毒的公婆?还是最该怨我那天杀的丈夫?!
我也想好好过日子的,我也有好好过日子的,我天天都在盼望着自己能改变他们、能让他们看到我的付出、对我好一点儿。
只要好一点点就可以。哪怕只是让我吃饱、只是让我病了能歇一会儿、只是给我个笑脸都成。
这些要求,过分吗?可他们不给,永远也不会给。
我就走了,走去找能吃饱饭的活儿、去过再也不挨打的日子。我有什么错?
可那些恩爱的人,就不该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越恩爱、就显得我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