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四诚看着白柳前所未有的表情,怔了一会儿,才开始汇报:“……我和佳仪他们汇合过了,在最后一层,那里有这艘飞船的构造图,我们下去看看?”
因为白柳的不对劲,他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变轻了。
“走吧。”白柳收敛回了视线,朝着最下面一层前进,走到一半,他突然出声,“牧四诚,对方的围攻重点是我。”
牧四诚一惊:“什么,是你?!那要快点和唐二打说,将主攻的保护重点挪到你身上……”
“不行。”白柳抬眸看向牧四诚,“主攻的保护重点会是你们,我已经和唐二打协商好了。”
牧四诚急了:“但围攻重点是你啊!你知道唐二打那个主攻在赛场上会完全以你的命令为先,你说什么他信什么,你说围攻对象是我们,他就完全不会怀疑你的!”
“到时候对方围攻过来,根本挡不住!”
“就算围攻重点是我,到时候根本挡不住。”白柳语气非常冷,冷到带出一种威胁感,“你和任何一个队员,都绝对不能以保护我为先。”
“我知道你很容易冲动,动作和战斗意识也很敏锐,移动速度又快,到了那个时候,你会第一时间冲过来给我挡刀,所以提前警告你,绝对不行。”
牧四诚还想在说,白柳用漆黑到一点光都透不进去的眼睛望着他:
“牧四诚,这是命令。”
“你要在赛场上违抗战术师的命令吗?”
牧四诚张了张口,最终咬牙说:“……我知道了。”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柳为什么会这么……这么紧张。
牧四诚从来没有看见过白柳如此紧绷,甚至是充满戾气地玩游戏,就算是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这家伙也能谈笑风生,但现在比赛还没开局,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了。
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啊,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认输走人。
白柳往前走,他难得有些庆幸自己穿了这么累赘的厚衣服,不然以牧四诚此人的敏锐程度,肯定能察觉到他此刻放在衣服里的手正在颤抖。
但从白柳的表情上看来,根本看不出他会这样,平静到毫无波澜,任g谁都会觉得他依旧能预料全局,掌控全局。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会颤抖,为什么心跳会那么快,为什么在猜到白六要做什么的时候,会那么的……恐惧。
不要死啊。
白柳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声音在很轻地说,那是个很轻的,少年的声音——你不是怪物吗。
【不要死在我面前啊,谢塔。】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会靠近我的人了。】
白柳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他侧过头抬手微微挡住眼睛,不让牧四诚看到自己的表情,攥进自己的手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恐惧带着走,他开始分析。
这已经是世界线之外的地方了,那这就不是游戏,不存在退出游戏这个选项,只是他暂时还不能和他们说,这种极端的情况会让这群人拼尽全力来保他……而且这种世界线之外的场景,有个相当危险的不定因素——
——白六可以随时登入这艘飞船,因为这位于世界线之外,登入进来不算干预世界线。
如果白柳单枪匹马对上白六,他并不恐惧,但这里不光有他,有……
有……
白柳闭了闭眼睛,他想起了在五栋楼里,白六笑着举着灵魂狙击枪,对准其他人的笑容:
【拥有感情,使你变得软弱了,白柳。】
牧四诚推开门,一种温暖的潮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暖色的光晕,唐二打皱眉眼含担忧看向他,木柯递给他一杯暖茶,刘佳仪刚刚开口的话顿住。
“你怎么了?”她察觉到了什么,蹙眉,“你脸色好差,白柳。”
“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白柳接过暖茶,喝了一口,他轻笑一声,垂眸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飞船构造图在什么地方,我看一眼。”
刘佳仪疑虑地盯着白柳的侧脸,木柯也看着不转眼,他们明显还想再问,但白柳很快将他们的注意力带了过去。
“这个飞船,是四层构造的。”白柳望着悬浮在操纵板上的飞船图,从下往上看,然后点了一下最后一层,“我们在这里,第四层是一些怪物的生产线,再往上,是一些核心异端的生产线。”
刘佳仪目光落在白柳脸上没动,她开口分析:“我怀疑这里是系统后台。”
“我看到了箱子上的标签。”
白柳的手指顿了一下,他很快冷静地接上了:“我也是这个观点。”
“不光如此。”唐二打眉头拧紧,“我还怀疑这里是白六的世界线存档点。”
“你们看这幅图。”
唐二打划动飞船图,浮现出了一副崭新的图,这层图里有658颗地球的位置,旁边是各种各样的注解和存档说明。
“……这个应该是我们所在的世界线,还没有出现存档点,还在游戏运行中。”唐二打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才继续分析,他点了一下之前的【地球】,“但在这里,这里,都已经是游戏结束的状态了。”
“白六都已经用异端污染了这些世界线,这些世界线都已经游戏结束,被存档了。”
“我觉得不对。”木柯看向浮空的图,轻点桌面提问,“如果说这些世界里的游戏已经结束了,进入存档点时间停止的状态了,那这些世界线应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了,那为什么我们从四层上来的时候,那些流水线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道具和异端,运输向这些理应游戏结束的世界线?”
“合理的猜测只有一个。”
木柯抬眸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柳:“那就是这些世界线里的游戏,根本还没结束。”
“不可能。”唐二打迅速摇头否认了,“在我离开每条世界线的时候,整个世界线都被不同的异端严重污染了,游戏里大部分的玩家都已经化成了怪物留在了游戏里,游戏运营已经停止了。”
“我亲眼看着游戏运营停止,确认我方失败,我才会被允许跳到下一条世界线,而且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是异端,现实里的每个人都在产生痛苦,基本也都被异端污染到神志,是个怪物了,白六也根本没有继续运行游戏收割痛苦的必要了。”
“这样吗?”木柯似有所悟,“如果是这种情况,那这些还在运输向这些已经存档的世界线的道具和异端,是怎么回事呢?”
刘佳仪盯着白柳,眼睛眯了一下:“白柳,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的想法就是——”白柳语气平淡,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这些世界线里,【预言家】和【邪神】的游戏的确结束了,【邪神】如愿以偿地用自己的衍生物走私异端污染了整个世界线,这些世界线都以【预言家】的失败而告终。”
“但【邪神】在这些世界线里的游戏,还没结束。”
唐二打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想起了他在五栋楼里遇见的那个【唐二打】对他说过的话——
——在你们离开之后,时间仍然在流动。
所有人的痛苦,都还在继续和循环,无穷无尽地向神供奉着,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我曾经很疑惑,【干叶玫瑰】这种会耗尽所有人生命力的异端,为什么会被投放到每个世界线里。”白柳语气平和地继续说,“明明这东西并不符合【邪神】的原则,【干叶玫瑰】会使人死亡,而死去的人是无法再产生痛苦或者是价值的。”
“祂喜欢的异端,应该是能维持人的基础生命力,让人一直清醒地,怀有一定微弱的希望无法放弃,因此而无穷无尽地产生痛苦的异端。”
“——就像是黄金之国那样?”木柯轻声反问,“因为知道乔治亚在守护着他们,所以国民会永远怀有希望,等待着乔治亚的归来,对吗?
”嗯。“白柳抵在操纵台上的手指蜷缩,他的语气低了下去,“没有希望,就没有痛苦,没有得到过,失去的时候就是麻木的。”
“干叶玫瑰能导致的痛苦的确是巨量的,但只在一个时期内,到后期,所有人都会渐渐麻木。”
“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祂还是允许了【干叶玫瑰】的出现和蔓延。”
白柳抬起头,他目光凝直地望着悬浮的658个“地球”图片:“——因为祂可以让时间不断循环。”
“祂只需要将存档点定在所有人都最痛苦的那个时刻,然后在所有人都即将麻木的时候,重新拨动时间,跳转到那个存档点,让时间循环,里面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痛苦。”
“这个机制听起来很耳熟,对吧?”
“这不就是……”木柯不可置信地看向白柳,“——游戏副本吗?”
“所以说,我们每次登入的副本,根本不是什么游戏副本,而是这些被污染的世界线当中,某个被放置了存档点,正在不停循环的地方?!”
白柳闭上了眼睛:“……是的。”
“那些被运输过去的异端和道具,异端是用来重置副本后,重新散布污染副本,让它和之前保持一样,道具并不是分发给那条世界线的人,而是分发给登入那条世界线【游戏副本】的玩家们的。”
“——也就是我们自己。”
“【邪神】的游戏,在这些【预言家】输掉对局的世界线里,还在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继续下去。”
“我们自己的世界线也是这样,如果不能赢了游戏,【邪神】就会将其他世界线正在循环的副本以相同的方式布置到我们的现实里。”
“难怪……”木柯恍惚地坐在了椅子上,“难怪会那样。”
“而且白六的恶劣还不止于此吧?”刘佳仪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我们在游戏当中还遇到了一些从循环当中跳脱出来的npc,他们大部分都是和邪神交易过的人,所以这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拥有循环的记忆,在被源源不断地折磨着。”
“——这就是他们因为和邪神交易之后,向邪神交付痛苦的方式,对吗?
——不断循环的七天游戏,越来越逼真真实的npc,以及和邪神交易之后,从循环当中跳脱出来,心怀希望而和邪神交易,最后却变得越来越痛苦的主要游戏人物,在被玩家登入之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着。
冰河世纪的博士,密林边陲的亚历克斯,阴山村的僵尸道人,邪神祭里的小葵……
“如果这次我们输掉了和邪神的游戏。”刘佳仪直直地看向白柳,“也会变成别人游戏里的这样的npc,是吗?”
“不会。”白柳抬眸,他眼瞳漆黑,语气清明,“你们不会的。”
——因为这是,最后一条世界线了。
“这个系统飞船,就相当于一个大型的中转中心,将玩家从我们所在的658世界线,转移到其他世界线里的副本上,在游戏结束之后,再将玩家传输回来,并同时分发奖励和积分。”白柳很快地继续分析了下去,“不仅于此,这艘飞船还相当于一个大型的异端走私渡船。”
唐二打对“走私异端”很敏感,他迅速地看向白柳:“怎么走私的?”
“我在来这里的时候,注意看了一眼这条飞船生产异端的流水线源头。”白柳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并不是使用某种原材料生产的,而是从虚空当中从各条世界线中提取上来的。”
“也就是说,白六先是用异端污染世界线,在异端在这条世界线里源源不断地生产之后,然后再从这条世界线里用系统后台抽取异端,存储在这辆巨大的系统后台飞船中,在进入下一个世界线的时候,用存储在这条飞船的异端污染下一条世界线。”
“相当于所有失败了的世界线,都变成了白六的异端生产工厂。”
白柳看向脸色黑沉到无以复加的唐二打:
“也就是说,只要白六手里还有一条世界线还在继续运转生产异端,那么他就能源源不断地利用系统后台从这条世界线里抽取异端,然后再将异端作为奖励分发给登陆到其他世界线的玩家,利用这些游戏里的新世界线的玩家,将异端走私向新的世界线。”
“只要有游戏存在,有玩家会因为欲望进入游戏,异端管理局永远收容不完他走私过来的异端。”
“你们就算杀了每条世界线里衍生物白六,这艘世界线之外的最大的走私系统后台飞船还存在,你们也阻止不了异端蔓延,之前祂说杀了衍生物白六游戏就结束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白六误导了你们。”
“祂骗了你们,衍生物根本不是关键。”
“白六从一开始,就在出千。”
白柳静了一会儿:“只要有游戏存在,有这个系统后台存在,你们永远赢不了祂。”
“那就炸了这个系统后台吧?”一直抱胸靠在旁边的牧四诚冷不丁地开口,他直直地看向白柳,“炸了,系统不存在,游戏也不存在,一切就结束了。”
白柳冰冷地否决了:“不行。”
“这个系统后台,绝对不能炸。”八壹中文網
牧四诚烦躁地啧了一声:“不是说有这个系统后台存在,就绝对赢不了白六吗?为什么不能炸?!”
刘佳仪和木柯同时看过去,唐二打顿了顿,他目光凝练:“这系统后台上全是异端,最好销毁。”
白柳移开了和这些人对视的目光,他的呼吸不平稳了一瞬:“……给我看一眼你们在这个游戏里的分配身份。”
牧四诚因为之前被白柳凶了,现在还在置气,一直没搭话,现在白柳问起,还是回答了:“我给你看过了啊。”
“我是这里编号0004的守卫员。”
刘佳仪伸出面板:“我是0601的守卫员。”
“我是0005的守卫员。”木柯举手示意。
“我是0002的守卫员。”唐二打看向白柳,“我们作为守卫员,任务是护送你这个你拿到飞船的控制权,成为这个飞船的船长。”
白柳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面前展示出来的面板,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呼吸心跳频率,不要在这些人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系统提示:玩家唐二打/木柯/刘佳仪跳出世界线之外后,被剥夺了玩家身份。】
【重新核实身份。】
【真实身份:0658世界线运输产物,人形异端,编号0601/0005/002】
【玫瑰猎人/血缘女巫/刺客】
【系统飞船后台灵魂储存地点——第一层。】
【系统温馨提示:唯有真正的玩家才能见到真实,您与怪物所见之世界,并不一样。】
白柳缓慢环视了一圈,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因为在这个系统的后台的判定里,玩家也是异端,所以你们的技能身份才会叫怪物书。
你们也是怪物。
你们的灵魂……也绑定在了这个系统后台上。
所以系统后台,不可以炸。
“先按照游戏的流程走吧。”白柳握住暖茶的杯子,他垂眸看着水里的波纹,声音轻不可闻,“先赢比赛,从这里出去再说。”
……手不要再抖了。
再抖就要被看出来了。
“好的。”木柯顺着白柳的话往下说,他看着白柳毫无血色的唇,脸上的担忧藏不住,“白柳,你是不是晕船?”
“有点。”白柳握拳呛咳了一声,又冷静如初地继续看向悬浮图,“这飞船的下面两层构造图我们都了解了,第二层从说明来看,似乎全是各个世界线的文件资料,记录存档点和世界线的具体信息的。”
牧四诚嗤笑一声:“白六这傻逼还挺闲,记了一整层。”
“世界线的存档点当然要好好记录,这是非常重要的文件资料。”唐二打望向第二层,他从看到这幅图之后,眉头一直紧皱着没散,“我之前继承了【预言家】权限的时候,在一个绝密档案当中看到过,异端处理局也有个存档点。”
“是记录【预言家】方的存档点。”
唐二打看向白柳:“你看过那个存档点的。”
“——异端0001,名为【未来】。”
“据说那就是【预言家】记录下的存档点。”
“但我从来没有看过。”唐二打目光幽深,“因为就连记录下这些【存档点】的预言家都说,这是直视之后,会令人疯狂的【未来】。”
“【预言家】说,猎人是绝对禁止观看【未来】的。”
白柳问:“为什么?”
唐二打顿了顿:“因为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这里,就是飞船的操控室了吧?”刘佳仪拨弄着操纵台,放大了图片,指着飞船最上层第一个顶舱说,“在飞船的最上面,标签是第0层,下面有扇大门,我们应该就是要找钥匙打开这扇门,进入这里夺得飞船的操控权。”
“不过这艘飞船是直梯设计,和异端管理局有点类似。”唐二打盯着飞船的构造图说,“要到第0层,就要先穿过第二层和第一层。”
白柳看向那个飞船构造图,静了一会儿,放下茶杯,撑着桌面起身:“那走吧。”
“去第0层。”
木柯看了一眼茶杯,茶杯中还有没有散去的波纹。
他抿紧了嘴唇,抬头看向白柳离去的背影。
飞船第二层,存档点与世界线信息储备室。
岑不明登入系统飞船之后,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里是哪里,他看着系统面板上给出的误导信息冷笑一声,迅速地下令:“往飞船高层走!”
他倒是要看看白六这个贱人都记录了些什么。
岑不明咬牙,耳边传来陆驿站平静得仿佛早已经看透一切的声音——【不要再插手了师弟。】
【未来,或许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但总的来说,不是一个badending。】
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背弃自己初衷的家伙,他知道什么啊?!
明明是预言家,只敢零碎地通过自己技能去窥探神的剧本,得到一堆狗屁不通的诗词预言,看都看不懂,明明手里有【未来】这样威力无穷的大异端,可以清晰地看到【未来】的片段,但居然被陆驿站用来当做了存档点,一次世界的未来都没有看过?!
岑不明想看,都还被陆驿站严肃阻止了,气得岑不明揍了陆驿站一顿,陆驿站仍由他揍,就是坚决拒绝他看【未来】。
后来岑不明也渐渐学会了忽视这个异端的存在。
陆驿站和他说什么好结局和坏结局,岑不明都是当笑话听的,他一个字都不信,因为他知道陆驿站这个人……
唯一看过的未来——
——是他自己的未来。
【师弟,我这个人其实相当软弱,我不敢看任何与我有过交际的人的未来。】
【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预言家,我恐惧所有人的未来不是我期待的样子。】
【我害怕自己谁都救不下来。】
陆驿站站在操练场旁边,风将他身上穿的第一支队队长的队服吹得来回晃荡,陆驿站回过头,眉眼弯弯地,笑着对他说:
【但我看过我自己的未来。】
【那是个不错的未来。】
岑不明朝着最上面一层前行,他冷酷地说:“再往上面一层走。”
“别看窗外,会精神值降低。”
岑不明从闪烁着荧光的巨大透明窗户前走过,他低着头,孤注一掷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长到和685条世界线投进船舱的影子练成一条线。
飞船的窗外能看到群星流动的样子,银蓝色的碎尘环绕着每个地球,缓慢地在太空中流转,仿佛深海里的水母环绕着下坠的猎物,闪烁出来的光晕,明明是非常美轮美奂的样子,就像是水族馆里被人为刻意营造出来的美景,但就是给人一种,进入深海之后的溺水感。
总让人觉得,在这个浩无边际的宇宙中,好像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只能不断地下沉,下沉,找不到飞船降落的地点。
就像是极点的永夜,永远藏在阴魂中的山村,一年一度祭典烟花之前的黑暗——
——沉没了人鱼的许愿海。
“不往下面两层看看吗,队长?”有队员轻声提问。
“不用去看了。”岑不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他肩上异端管理局的队章在银蓝色的光下泛起微光,语调平静又冷漠,“都是些只用毁灭的异端和怪物罢了。”
岑不明走到通往第一层的电梯前,他顿了一下,伸手拉开了直梯,走了进去。
“在这个游戏里,只用向前走就行了。”
“咔哒——”
“即将进入第一层。”
电梯向上运行,然后停止,当电梯打开的一瞬间,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岑不明抬起头,当看清第一层的构造的时候,岑不明的表情和动作都停滞了一两秒。
——漆黑到底的走廊,若隐若现的海水腥味,两旁贴着标签的异端收容处,隐藏在阴影当中躁动的想要靠近过来的异端们。
这和异端处理局的最底层,一模一样。
——所谓的【人形异端】收容处。
岑不明顿了几秒,然后抬步踏出了电梯:“走吧。”
另外三个两队的队员对这个环境很警惕,他们虽然没有下去过异端管理局的底层,但这一看就是异端管理局收容异端的常见配置,纷纷转头看向岑不明,语气严肃:“队长,这里和……我们工作的环境一样。”
丹尼尔好奇地跟在他身后,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个飞船的第一层:“所以说这就是你这个古怪的独眼龙工作的地方?”
“不准这么说队长!”有队员生气地想要和丹尼尔争吵。
丹尼尔眼睛一眯,就要拔枪,岑不明几乎眼神都没有偏移,他单手翻转,将丹尼尔握住枪的手压在身后,将丹尼尔撂翻在地。
岑不明眼睛俯视,他右脚踩在丹尼尔正在挣扎的肩膀上,那只鹰一样的右眼含着一种警告和杀意,声音低沉嘶哑:“你可以随便叫我。”
“独眼龙,单眼瞎子,都可以,随便你。”
“但不要让我看到你对我的队员拔枪。”
“不然——”
“你就杀了我?”丹尼尔浑不在意地嬉笑接话。
“我就杀了白柳。”岑不明漠然地说,“在你即将见到他,和他交战,让他认可你能力的前一秒。”
丹尼尔的表情彻底黑了下来,他阴恻恻地盯着岑不明,隔了好一会才将自己手里的枪收起来,岑不明撤回自己的脚,丹尼尔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烦闷地啧了一声,无聊地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能直接下去杀了那些队员,让教父看看我的能力吗?”
“在你没有找到钥匙,掌握这个游戏通关的秘诀之前。”岑不明神色冷淡,“就算你用枪抵住你教父的头,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他对队员的感情没有你想的那么深,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马戏团成员而言,白柳更在意的是游戏的输赢。”
——毕竟是在其他世界线,能随意地用灵魂碎裂枪崩掉自己的队员,只是因为不好用的畜生。
“……这倒也是。”丹尼尔摸了摸下巴,有些愉悦地笑起来,“不重要正好。”
“我不希望教父有重要的东西,这只会妨碍他前进。”
“……那些队员,不到必要时刻,不要对他们开枪。”岑不明往前走着,突兀地开了口,“这是战术师的命令。”
丹尼尔奇怪地看向表情毫无波动的岑不明的侧脸,挑眉:“我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岑不明没说话,他有些不愉地别过了脸,单眼半阖地审视着丹尼尔,语气低沉:“——那也不代表我要你用灵魂碎裂枪杀死他们。”
“而且只是非必要时候。”
岑不明的语气又恢复了冷漠,他握紧了自己戴了死神戒的右手:“必要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他们的。”
银色的指环冰冷又割手,握紧的感觉就像是握紧了一块刀片,有种不适的锋利感。
……他明明是用行刑的心态登入这个和白柳的游戏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条回廊的时候,岑不明就又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白柳被唐二打抓进异端管理局,陆驿站用自己的队长证登入最后一层,去拦住正要释放所有异端的白柳。
那个时候,岑不明接到了有人使用了预言家权限的通知,赶了回来。
他也赶到了最后一层,然后冷漠地看着屏幕里陆驿站举起双手,挡在举起枪的白柳前面的时候,说你要做这件事的话,就先杀了我吧。
那一瞬间,岑不明甚至是有些期待白柳射杀陆驿站的,他守在旁边,再怎么都能救下陆驿站这个蠢货一命,而那个时候,白柳也做了越线的事情,他抓捕白柳这个今晚搅了这么大乱子,还蓄意射杀无辜民众的异端合情合理,陆驿站没有拦他的理由。
他再也不用和陆驿站这个一根筋的蠢货陷入这种【对方一定要做了坏事才能行刑】的逻辑悖论旋涡里的。
游戏也在那一刻结束了。
但陆驿站就那么等着,就那么举着双手等白柳放下枪,从岑不明的角度看过去,他能看到陆驿站眼眶里有光在晃动,双手都在颤抖,声音也在发颤,但陆驿站还在笑:“我说了,在你真的做了错事之前,我永远不会对你拔枪的。”
“——既然这样,如果你真的要去做什么坏事,那就请你在真的去做之前,杀死这个无能的我吧。”
岑不明知道陆驿站对白柳犹豫不决的态度,但那一刻,岑不明看到了,除了陆驿站正在抖的双手——
——白柳握住枪的手,也在抖。
这个抖动非常轻微,非常细微,陆驿站这个近距离站着的傻子都不一定能发现,因为白柳的表情实在是太冷静了。
但岑不明发现了,他甚至发现了,这个精明又警惕,连对自己拥有灵魂的队员都会反复核查忠诚,甚至在发现有一丝背叛迹象的时候就将其击杀的冷血怪物,甚至因为注意力全在陆驿站身上,白柳没有发现这里的阴影处,还藏了一个他。
这太不可思议了。
——就像是岑不明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白柳,伤痕累累又湿漉漉地从学校山上的许愿池里爬出来,还救出了一个对他怀有恶意的同学一样。
那个时候的白柳已经意识不清了,但他死死地抓着那个同学的手,没有让那个同学溺死——而这是他怀有杀意的一个同学的手。
这是岑不明第一次对【白六】的衍生物手下留情。
岑不明沉默地藏在树荫中,看着陆驿站上前将白柳背起,白柳神志已经模糊了,他的手从陆驿站的肩膀上无力地滚落下来,看起来只有陆驿站的一半多宽,虚弱到像一只失去巢穴,没有任何庇护的小动物。
那个时候的岑不明想要杀白柳,可能都不需要枪,只需要上前将他从陆驿站的肩膀上推下去,白柳就会自己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冻死在这个学校后山上。
陆驿站将白柳送到了山门口,然后急匆匆地赶回来处理许愿池里的异端后续,临走的时候双手合十鞠躬拜托了岑不明:“麻烦帮我照看一下白柳,看着他好好地回宿舍。”
岑不明双手抱胸,满脸冷漠,他理所当然地想拒绝,但陆驿站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白柳作为你想要行刑的第一名,难道你不想多观察,多了解他吗?”
“我并不想多了解自己要处死的犯人。”岑不明冷酷地转过头。
“至少在处死之前。”陆驿站却非常执着,“看看他是不是你真的要行刑的对象吧?”
岑不明静了很久,他被陆驿站强行地推到山头,跟在虚脱的白柳身后,看着他回宿舍。
十八岁的高中生,单薄的衬衫,走一步晃两下,时不时呛咳,需要扶墙休息才能继续走的样子……
岑不明烦躁地收回了视线,他的心脏里有种奇怪又暴烈的情绪在冲撞。
有一瞬间,他甚至都想冲下去质问白柳,你明明是想杀那个霸凌你的蠢货胖子的,你为什么停手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的这一面?!
……这样的白柳,实在是太像人了,他没有办法把他当做一个异端。
岑不明没有办法像是杀死一个怪物一样,残忍地杀死这个会因为寒冷在湖里颤抖,埋在陆驿站肩头无声落泪,把欺负自己的同学从死亡拉回来,拔枪面对自己朋友会手抖的家伙——
——他没有办法杀死这个活生生的,有感情,会落泪,会痛苦的白柳。
但是……人真的会改变吗?
那么多条世界线,在每条世界线,都有那么多做了相同错事,害了无数人的异端,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的枪下,露出因为沉沦于欲望的丑陋面孔——
——更何况是欲望的集合体本身,邪神白六的衍生物。
……只是换了个名字,拥有一些微薄的感情联系,人真的就会做出那么大的改变,甚至违背了自己诞生的初衷吗?
岑不明没有办法相信,他无法像是陆驿站那个蠢货一样,六百多个世界线过去了,还拥有信任一个怪物的能力,他只能警惕,杀戮,将一切危险掐死在摇篮里——
——这是猎人诞生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