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月把糖整块塞进口中,觉出了这块糕的柔韧程度。
之前只吃一点不觉得,现在吃的多了,这糕好像是在嘴里打架,她一口白牙左支右绌,撕拉硬拽,好不容易把它嚼烂,吞下去时又哽住了。
她直着脖子往下咽,吃完之后叹了口气:“还是晋王爷的饭容易吃些。”
张旭樘嗤笑:“你这软饭吃的还很挑剔,不过晋王的饭碗,端的也很烫手。”
“我手倒是比牙硬实。”
宋清辉终于吃不动了,两腮发痛,又开始犯困,对张旭樘摆手:“谢谢哥哥,我吃饱了。”
宋绘月从他腰间缠袋里取出帕子,让他擦干净脸和手。
马车摇晃一路,终于颠到了码头上。
“二爷,到了。”
张旭樘撩开车帘跳了下去,外面湘水涛涛,秋风萧瑟,水势还未退去,百来只渔船排开,全都泊在岸边,一个浪头打来,大小船只随浪起伏,那小小扁舟,几乎颠覆。
码头边许多酒肆茶店都关闭了门户,船家也不知是谁,白天的繁华到此时只剩下萧瑟。
马车里温馨的氛围在寒风中荡然无存,宋清辉懵懵懂懂,也察觉到了害怕,紧紧牵着宋绘月的手。
看着茫茫水面,宋绘月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为宋清辉揪着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打颤,让宋清辉怯了胆子。
张旭樘使人去看哪一条客运楼船上有艄公在,护卫连叫了三条楼船,才从一艘旧客船里叫出来三个船工。
这客船十分的旧,船头甲板上搭着的竹棚都开了天窗,如今潭州造船厂比比皆是,新客船又能观景,又能做画舫,价钱还便宜,这条船的生意就十分潦倒。
“走不走?”
“走!你们去哪里?”老艄公从銚板上下来,“别看我这船旧,很稳的!你看这大风大浪,纹丝都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大浪拍案,这条旧船荡起三尺高,众人立刻感觉这船要散架。
艄公连忙解释:“船要是不结实,我们也不敢在船上过夜。”
张旭樘点头:“言之有理,就你了,请你载这位爷去——”
他看向宋绘月,解下腰间银袋,丢给艄公:“这些就是去京都也够了,等这位娘子告诉你地方,你把人送到。”
艄公接过银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小银子,两个大银,中间散落着十来颗蚕豆大的金珠。
“够了!”他咧开嘴,“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把这位爷送到,送去哪里?”
张旭樘自觉避让,岸边本就风大,稍微退后两步,他耳朵里就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只能看到宋绘月的嘴在动。
“去郴州宝湖码头。”
宋绘月松开宋清辉的手:“清辉,去古丈丈家怎么走?”
“从宝湖码头下船,找到金花酒肆的望子,走到头,再走到贺礼茶店吃鱼米糷,吃完鱼米糷左转,第三间就是古丈丈家,可以吃醪糟。”
“对,你去了就跟古丈丈说阿娘病了,知道吗?”
“知道。”
“你一个人能去吗?”
“能去。”
“好弟弟,银霄跟着你呢,不要害怕,你看不见银霄,那是因为他藏起来了。”
“他最喜欢藏起来,我让他带我出去玩,他就藏起来。”
“走吧。”
宋清辉用力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艄公上了銚板,站在甲板上对着宋绘月兴奋地招手:“来呀,姐姐。”
宋绘月说的话,他回答的很明白,心里却不太懂。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宋绘月站在夜风里一动不动,成了一尊悲伤的石像。
宋清辉感觉到了不对劲,心里有一丝慌张,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固执地继续招手大喊:“姐姐!”
船不因他的呐喊而停下,反而荡出去老远,一瞬间,宋绘月就变成了一个黑点。
变故让他瞪大了眼睛,开始哭喊,想从船上跳下去,从水里泡到宋绘月身边去。
一个船工从后面拦腰抱住他,拖着他离开甲板,他疯狂挣扎,恐惧到了极点,喊一声阿娘,喊一声姐姐,又喊一声爹爹,手脚并用的扑腾,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嚎啕声和寒风一同呼号着钻入宋绘月耳中,她心如刀割,吞声忍泪,两只手攥在一起,关节都泛白了。
面孔红,脖子也红,眼睛也红,然而她没哭。
当初从告别父亲,她心里对张家没有过多的恨,直到今天,她对张旭樘以及张家,真是恨死了。
张旭樘没看她。
他不用看,脑子里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咬牙切齿,浑身都气的哆嗦,拼了命的让自己不失控,又气又怒又无力,真是可悲的好笑。
这样的画面,他在窦家小娘子身上看到过,在窦知府身上看到过,在其他的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
那又怎么样?
这些“倒张派”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他不打算在码头上浪费这一刻钟,伸手招来护卫:“小卫!”
叫小卫的侍卫从侍卫堆里钻出来,宋绘月起初只是扫了一眼,一眼之后,瞳孔震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小卫,活脱脱的是一个杜澜。
只是这个杜澜身形站的笔直,神情也偏于严肃和拘谨,但是面容和身形,当真和杜澜一模一样。
就连身上的装束,也相差无几,都是皱皱巴巴带着浓烈酒气的青色罗衫,一看就是宿醉过后的人。
张旭樘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行。”
小卫对张旭樘的反应很不满意,忽然神色一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帮闲,眼神漂浮,嘴角带笑,背微微佝偻,仿佛这辈子都伸不直了。
“二爷,行不行?”
说话的语气,嗓音,也都八九不离十,这夜色之下,根本无从分辨。
“行!”张旭樘使劲一拍他的肩膀,“不仅心灵,而且手巧,好小子!”
小卫嘿嘿地笑了,宋绘月看着,就感觉是真正的杜澜站在自己面前傻笑。
他还张了张嘴:“大娘子,赏我几个钱喝酒吧,不然我要馋死了。”
宋绘月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冷着了还是吓着了。
张旭樘笑着看她:“吓到了?现在你投到我门下还来得及。”
他说着迈动步子,活动活动手脚:“晋王老气横秋的,有什么好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都是依附,都是给人当阿猫阿狗,为何不审时度势的投靠张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