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月当即提脚一踢,踢着张旭樘裆下,张旭樘抓着她的手顿时松开,双手掩住裆部,跪倒在地,缩成一团。
这时候,张林等人已经近在咫尺,禁军也已经出现在了眼中,银霄踢开老卫,背上宋绘月,转身便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里烛火幽幽,映着两侧金身罗汉怒目,佛祖低眉,冷眼看众生之苦。
“灭灯。”
银霄腾出一只手,两指相合,捻灭烛芯,天王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堂堂神佛,居然有了森然鬼相。
李长风对张旭樘一众人视而不见,直追宋绘月和银霄,他只一眼就知道这两人才是贼子的头头,其他人抓不抓的到都无所谓,这两个人一定要抓到。
他脚下如飞,眼睛死死看着前方人影,天王殿中灯火一灭,他感觉自己所追的不像是人,而是在夜色中狂奔的野兽。
野兽逃跑不需要看路,全凭直觉,从天王殿出去,没有跟着路往大雄宝殿走,而是一跃而起,上了屋顶,等李长风跟上,他们又已经跳下去,到了放生池,不曾惊动放生池里的乌龟,身影再次消失,潜近了八角琉璃殿。
李长风跟的十分辛苦。
他遇到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像他们都一样诡谲多变,他甚至感觉这两人已经合二为一,上方驮着的是脑子,去哪里脑子说了算,下方就是两条飞奔的长腿,除了跑,什么也不想。
风吹铃铎声声,李长风站在夜色中,头一次有了茫然。
跟丢了。
银霄背着宋绘月,在狂奔中进了一间无人僧房,里面没有点灯,有一点天光自窗户中进来,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個蒲团,一些用具,十分简陋。
关上房门,银霄将宋绘月放在蒲团上,低声道:“大娘子,您的伤要不要紧?”
宋绘月摆手:“皮外伤。”
银霄起身,走到窗前,浑身戒备的看向窗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出手。
他的头脑正在逐渐空荡,思绪因为一杆长枪所驱逐,目光不断变化,时而聚拢,眼睛里有光,有复杂的感情,有坚定而且温柔的力量,可以杀人,也可以爱人。
然而有时候,他的目光涣散,眼睛里的光隐匿在了瞳孔深处,只凝聚起来刀子一样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这样的目光只是一瞬间,他扭头看了看宋绘月,看了又看,迎着宋绘月大眼睛里灼灼的光,他下意识感到了温暖和安心,于是继续回头看向窗外。
目光一落入黑暗中,他却再次感觉到了不安。
黑暗中好像有双眼睛在注视他,不是李长风,而是他熟悉又陌生的韩北曲。
不安之感越发强烈,强烈到他手足无措,想要带着宋绘月逃离此地,否则就会被韩北曲所伤害。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韩北曲真的死了吗?”
“银霄?”宋绘月的声音低低的,传进银霄耳朵里。
银霄立刻回头,下意识一笑,笑容很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解腕尖刀还藏在袖子里,他紧紧攥住刀柄,心想死了,韩北曲死了。
“过来。”宋绘月对他招手。
银霄缺少了灵魂似的走到宋绘月身边,跪下一条腿,把自己放的低低的,臣服于眼前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镇定下来,但是宋绘月看他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栗,眼睛里满是惶恐,手握成拳,手指掐进了肉里。
他感受不到痛,一只手攥住刀柄,一只手死命握成拳,还在极度惶恐和防备中。
宋绘月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银霄啊。”
银霄垂着眼睛,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仿佛是一座泥雕的像,宋绘月见状,便伸手去将他握成拳头的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
他用了很大的劲,宋绘月掰开的时候也费了许多功夫,握住他带血的手,她自己的手上也满是伤口,全都是碎玻璃划出来的。
她又靠近银霄的耳朵,低声道:“谁来了?”
“他。”银霄的声音低到了谷底,惊惧压住了他的嗓子。
宋绘月捏住他的手:“看着我,不要看他。”
银霄一直都很听话,他慢慢抬起头,凝视了宋绘月。
眼前的人是鲜活的,身上有天空和大地的气味,很宽广,也很自由。
阴暗之中的韩北曲消失了。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悲伤,也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在经受了非人的折磨之后,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要陷在其中,走不出来,但是他却遇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像个太阳似的,照亮着周围的人。
她是他的神。
宋绘月收回手,坐在蒲团上缓了好几口气,后腰痛,膝盖也痛,手也痛,痛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饥肠辘辘。
先前心里一直装着书信的事,买了许多东西,也没正经吃上两口,现在暂时安全,饥饿就卷土重来,火烧火燎。
这间禅房空空如也,看起来很像是已经精通佛法,万般皆空,更没有半点可以吃的东西。
饥饿成了蚁,悄悄地啃噬她,她问银霄:“你饿不饿?”
银霄实话实说,并不饿,但是宋绘月饿,他就起身,准备去找大相国寺的厨房。
人还未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低声道:“有人来了。”
僧房外,远远有位大师走来,左右无人跟随,自到了门前。
将门推开,他站在门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方才进去,又将门关上,点起桌上的碗灯,一灯如豆,照亮这位大师祥和平静的面容。
大师坐在蒲团上,略一思索,笑道:“床下两位施主,不如出来一坐?”
宋绘月听了,索性不再躲藏,从床底下爬出来,盘腿坐到地上,双手合十:“大师,借您的禅房一用。”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之前的混乱已经悉数平复,紧张地看着这位大师,没有动手。
这位大师骨节珊然,动作轻而灵,脸上有慈悲像,眼神柔和,无需多言,便知是“扫地尚惜蝼蚁命”的真大师。
大师笑道:“谈何借,此地并非贫僧的,风可来,雨可来,花可来,草可来,燕子可来,施主自然也可来。”
宋绘月笑了笑:“那我的敌人也可来。”
大师点头:“小娘子有慧根。”
宋绘月摆手:“慧根没有,佛不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