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要为母报仇,要对今上算账,一桩桩一件件算明白,将今上从他最在意的御塌上推下去,哪怕成为弑父的千古罪人。
从梦里醒来,他有一瞬间的清醒,睁开双眼,看见宋绘月就坐在旁边,便安心的再次睡了过去。
心里空荡荡的,对今上无知和昏庸的痛心疾首都消失不见,这样很好,他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魔鬼。
宋绘月彻夜守在晋王身边。
她让黄庭搬来许多话本,对着烛火细看,有时候对着晋王念上两句,同时探一探晋王额头。
手碰在晋王额头上,晋王紧锁的眉头便微微散开,是稍微安心的模样。
晋王烧的很反复,宋绘月干脆不睡了,等太医开了药,就给晋王灌下去,心里对晋王生出无数的怜爱。
她想晋王可怜,都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是不假的。
夜越来越深,宋绘月对着话本龇牙咧嘴,晋王躺在她身边,还是浑身滚烫,然而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反复,已经开始逐渐的往下退烧。
四更天,相国寺响起钟声,晋王府中也能听到,晋王从睡梦中醒来,不愿意睁开眼睛,而是变换姿势,将自己侧向宋绘月,同时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一面借机会和宋绘月厮磨,一面在心中暗暗骂自己:“李寿明啊李寿明,你还要不要脸。”
宋绘月用一只手翻书,嘴里絮絮叨叨的骂忘恩负义的书生,又将话本丢开,百无聊赖地探了探晋王的额头,扭头对黄庭道:“不烫手了,让厨房做一碗面片汤吧,给我也做一碗,不要别的。”
守了这么久,她也饿了。
黄庭连忙去办,同时又让人预备热水,要给晋王擦擦脸。
晋王暗道此时自己一定是蓬头垢面,想要起来梳洗,又眷念宋绘月身上的气味,还未等他抉择,宋绘月便府下身来,和他额头贴了额头:“确实好多了。”
她直起身,挣脱晋王的手,打了个哈欠,抻了個长长的懒腰,随后去小几上翻检黄庭送来的话本。
写话本的书生们不知为何,近来全都是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看的多了,简直感觉自己能亲自写上一篇。
她伸出食指在书册上拨弄两下,忽然感觉身后一动,连忙转过身去看,原来是晋王醒了。
“黄都知,王爷醒了!”宋绘月一面叫黄庭,一面坐到床边,一手从晋王后背穿过,用力让他半躺半坐,一手端来一碗热水,慢慢喂给晋王喝。
“王爷不是去牢里审张旭樘吗?怎么病着回来了?”
晋王喝了半碗水,干涸的身体获得了甘霖,自己用手撑着坐起来。
然而一起来,他就感觉到头晕眼花。
他连忙靠着床柱,喘匀了一口气,明明在外面经历了狂风骤雨,但是对着宋绘月,他还是和颜悦色的笑:“让狱神像吓着了,你是不知道提刑司里的那座青面狱神,跟活了一样。”
宋绘月放下碗,让开位置给黄庭,心知他说的是瞎话——晋王坦荡,就算是做坏人也做的光明磊落,怎么会怕狱神像。
然而晋王不说,她也不多问:“有面片汤,我给您端来,让黄都知喂您吃点。”
晋王立刻拒绝:“我只是发烧,又不是手断了,你去外面等我。”
看着宋绘月出去,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自己满面油光,形容猥琐,他不肯以这样的面容和宋绘月对坐着吃饭,强打起精神换了一套衣裳,又擦净脸和手,才在黄庭搀扶下出了卧房,来到正房中。
他这一套寝殿,布置的也和潭州一样,竹制的东西多,就连椅子都有两把是竹子做的。
宋绘月很爱竹椅,拉过来坐下,端过面片汤用筷子挑了挑,见晋王坐下,连忙推到他面前:“面片汤吃了好,等您好一点了,咱们再吃好的。”
她像是哄小孩似的哄着晋王,晋王看了看她的碗,也是一碗面片汤,清淡的没有一点油花,甚至没有小菜。
他吃什么,宋绘月就吃什么,绝不让他眼馋。
这个小月亮,总是这样贴心,怎么让他不爱。
宋绘月自己拿着筷子,已经吃了起来,晋王嘴里满是燎泡,喝水都痛,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更想不吃,但是看着宋绘月吃的香,他不禁馋虫发作,也吃了小半碗。
有东西进了肚子,他的头脑不再如此混沌,有了一丝清明,又让黄庭打开窗户,他想透一透风。
宋绘月吃饱了,又让黄庭去准备糖水,不要冰镇,就用糖荔枝来冲,冲上一大壶,别的东西都不要,她也喝一样的。
黄庭最担心的就是晋王不吃不喝,裴太后死的时候,晋王就是因为嘴里有泡,不愿意吃喝,以至于缠绵病榻许久。
眼见着晋王吃下去了一点东西,他的心便放下去不少,又吩咐小内侍在这里守着,亲自去冲荔枝糖水。
小内侍虽然历练过,但是眼下晋王不舒服,他还是想亲力亲为,让糖水的味道更加动人一些。
与此同时,他还让人运送了一些剖好的篾片给宋绘月。
糖水送了上来,没有在冰碗里镇过,但也清清凉凉,带着丝丝甜意,不多不少,绝不会齁嗓子。
宋绘月执壶,给晋王倒上满满一杯:“多喝一些,会好的很快,有甜的,就不苦了。”
晋王端起杯子,慢慢喝完这一杯,身体一点一点松弛下去,僵硬的骨头一节节往下落,彻底坍塌进了椅子里。
外面夜色明亮,虫鸣之声甚是响亮,宋绘月拿起篾片,准备编一个蝈蝈笼子。
一边编,她一边对晋王大肆吹牛。
“我要是去给衙内们帮闲,一定很招人爱,不仅会玩弹弓,还会编蝈蝈笼子,也会抓蝈蝈。”
晋王听着她的牛皮,会心一笑,所有的阴霾都让她驱散了去:“是,你招人爱。”
他让黄庭换了把躺椅,躺在椅子里看向窗外的夜空,目光在夜色中游走,因为高热,样子并不显得很聪明,有几分呆滞,然而心却很静。
宋绘月在他旁边专心地编笼子,身上散发着纸缠香的气味,还有竹篾清香,让他整个人也变得冷静、悠远,就好像混合了天地的气息——天地过于辽阔,他们不过是夹杂在其中的尘埃,尘埃的一点微小心事,实在是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