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乃镇、冀之肩背,控幽燕之肘腋,历来是辽、金入侵之重,也是御辽的前沿重镇,所以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以其扼贼冲,为国门户。
河北大军几乎都集结于定州。
实际上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如今的今上,便是拥有虎符,也无法掌控定州兵马。
驻扎在定州的兵马中有禁军、厢军、乡兵,还有非驻定厢军指挥。
禁军有骁武、云翼、无敌、忠勇、威虏等二十五个指挥,是全国禁军驻扎最多的一个州。
厢军有厅子马、厅子、定塞、牢城、忠锐等多個指挥,厢军一百人为都,五都为指挥,五指挥为军,十军为一厢,一厢按理来说只有两万五千人,但实际上远远不止。
各指挥的步军和马军若是战场得力,可充禁军,厅子马便曾有两都步军升入了禁军云翼之中。
乡兵乃是兵农合一,非特殊时期不征调。
而非驻定州厢军的有威边、静虏、宣勇、德胜、劲勇等八个指挥,随时听候调令,前往定州。
如此庞大的军队,必须得能臣、名臣来治定,然而今上认为定州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派名将前来,恐怕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势,因此部署在定州的二十余位武将,都不是声名显赫之辈,有一半根本不通统兵之道。
这些人在定州想要活命,打胜仗,只能将兵权交给下面的指挥使等人。
以至于定州在岳重泰手中越攥越紧,若是岳重泰要反,今上毫无招架之力。
岳重泰将虎符送给了张家,应该是报答今上在天宁节后对岳家的恩旨,而张家则用来和晋王交换。
晋王心中对今上的恨意已经深埋,此时涌上来的,是对保家卫国的兵权竟然作为利益交换的痛惜。
十万将士,在岳重泰手里,是用来交换岳家世代富贵无虞的东西,是张家用来交换继续权倾朝野的东西。
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
长此以往,定州焉能不败?
定州败,便是国门大开,届时血流漂杵,百姓恐怕连眼前这虚假的繁华之景都看不到了。
晋王亦深知,这十万兵马看似能定天下,若真到了束甲相攻那一日,对张家却用途不大。
一是兵权过于杂乱,想要真正将定州握在手中,需要耗费一番苦工,张家在定州没有根基,也没有骁勇善战的儿郎,若是不能把握住定州,那么兵权实际上还是在岳重泰手中。
二是定州大军无法开拔来京,不然定州空虚,正好给了外敌趁虚而入的机会,就算张家丧心病狂,要将定州大军拉到京都来打一场,所费粮草之多,行军之慢,远不如两广路水军迅捷。
然这十万兵马对晋王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他只有荆湖北路一路兵权,若是内乱,这一路兵马作用不大,在开拔的路上就有可能被消灭,有了定州兵马,他的人可以迅速占据要职,一旦战功卓越,就能去其他路担任帅司。
有了兵权拱卫,苏停之流,又岂能在大相国寺与他对峙。
张家之所以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兵权吗?
有了这块虎符,他便能立刻扭转局势,不再是在朝堂上和张家分一杯羹,而是真正的分庭抗礼,无所畏惧。
可同样的,晋王也深知自己若是选择了虎符,又代表着什么。
张家已经位极人臣,这一次的牢狱之灾已经是晋王一派得来不易的机会,此时放他们出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更何况放过张家的还是死对头晋王。
可想而知张派会如何欢声雷动,对张家从此以后越发的拥戴,亲亲相隐。
而其他人苦“张”已久,晋王却亲手放过,晋王在朝堂、士林之中营造出来的声誉,将一落千丈。
而张家什么都不曾损失。
十万兵马本就不是张家的,而是用今上的恩旨从岳重泰手中所取,换取的却是张家重新焕发生机。
晋王将其中厉害揣摩透彻,眸光冷透:“张衙内手段真是狠辣,这样一出大计,真是面面俱到,我纵然收下这份大礼,也落不到好处。”
张家之中,张旭樘堪称是一把沾满鲜血、所向披靡之利刃。
他一心为张家之私,将社稷苍生都当做牛马,枉顾法度,不管民殇国亡,更没有礼义廉耻,当真是无人可掣肘。
张旭樘很有自知之明,悠然道:“王爷只说要还是不要,若是不要,那这十万兵马就归张家所有,张家会从两广路调动人手前往定州,您——怕不怕?”
晋王狠,能拿捏住人的命脉,他比晋王更狠,能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知道晋王费力不讨好的去动鱼鳞册、改田税、入三司,既是为自己造声誉,也是为天下百姓之生计。
晋王绝不敢将虎符放任在张家手中,一旦张家掌握了定州,那么定州的马市、漕粮、军饷,全都会源源不断地流向张家和燕王。
而定州没有这三样东西,就会日渐衰败,甚至为了粮草自相残杀,最后整个定州分崩离析,辽、金会张开大嘴,武装牙齿,撕碎定州。
张旭樘什么都算尽了,催促道:“王爷,何必优柔寡断,朝堂之上,人情翻覆似波澜,拿在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张家都敢自断一臂,您不过是损失小小声誉,就能够得到天大的实惠,不是吗?”
晋王坐在椅子里,散开的灵魂回归身体之中,双手交握在一起,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决断。
在他眼里,张旭樘的病弱佝偻已经不再,身上瘦出来的骨头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图案。
他目光阴沉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很干净,没有他臆想中的黑雾,因为阴暗是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并没有影响到他神人般的外观。
“张旭灵留下。”
张旭樘有一分心痛,因为张旭灵的身上也流着张家的血,他思来想去,最后忍痛道:“不要让他死,把他流放到岭南去吧。”
岭南蛮水如血,瘴气颇毒,民以巫幸,风土斯恶,光是走到岭南,便要死上许多流放之人。
晋王点头应下。
黄庭在门口轻声禀告:“王爷,陛下遣了中贵人来接您去宫中为明日祭祀做准备。”
晋王起身,张旭樘连忙站起来问道:“王爷何时来交易?”
“明日四更,本王将去大相国寺为母祈福。”
张旭樘立刻道:“那么四更前,在此恭候王爷大驾。”
晋王转身离去,张旭樘在心里笑道:“可怜的王爷,哪有这么简单,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