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月眯着眼睛奋力往前看,见黑暗中显露出房屋的形状,檐角飞翘,铃铎在风中沉默地摇晃——里面的铜芯子被人取走,它和榷场一样沉默起来。
差不多三十里路,她终于走完了,走到了自己要到的地方。
火光很微弱,只是从缝隙里流动出来的一丁点亮光,但是这一点也足以让宋绘月雀跃,并且心里有了劲。
有火光就有人,足以证明这个榷场还有人在交易,只是变成了地下榷场,里面的人和东西都见不得光。
她快步往前走,路上的杂草逐渐稀少,走着走着,草就没了,连草根都被人踩了出来,榷场的轮廓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清晰,虽然荒芜,但却完好。
她要想一想怎么才能进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四周——方才她的耳朵里,分明听到了和风吹草动不一样的声音。
有危险。
地下榷场本就危险,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和巨额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他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生人,尤其是宋绘月这样来历不明,从未在定州露过面的生人。
她的直觉让她往后退去,然而还未等她拔腿开跑,那野草堆中忽然钻出了四条人影。
四人全都是彪形大汉,眼露凶光,而且十分警惕,不必想也知道这是榷场的守门人。
为首之人盯着宋绘月,一言不发,只将手一挥,另外三人就持刀扑了上来,宋绘月方才还沉重的身躯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二话不说,就往无边无际的旷野上跑。
定州城外的草没有羊群来啃食,能有半人多高,而且干枯倒伏,茎叶全都结在一起,跑也跑的磕磕绊绊,她头也不回,只往草密的地方钻,每一步都钻出了“沙沙”的动静。
那四个大汉穷追不舍,宋绘月灵活的只是乱钻,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
身后有破风之声,她弯腰躲避,刀锋贴着她的头皮擦过去,她刀枪不入似的直起身来继续跑,身后追赶她的人只觉得此人像是发了疯,并且是无头苍蝇,一味的往那乱草堆里扎。
而宋绘月满头都是热汗,却不是乱跑,在七弯八绕之后,她从草堆之中钻了出来,一头冲向榷场,撞开了榷场的大门。
四个守门人惊愕地停住了脚步,榷场中笑谈的众人也全都安静下来,无声地看向了她。
宋绘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进来了,就有解释的机会。
她往里走了一步,看了一眼内中情形。
榷场原本是露天的,有顶的地方不多,此时却严严实实的全都封闭起来,地上一块接一块地划着摊位,隔两个摊位就有一盏油灯,而在场的商人有中原人,也有异族人。
一个年轻干练,穿蓝色圆领袍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外面的四个人,随后一把关上大门。
他一动,从暗处涌出来十个带着刀和长棍的打手,一起围住了宋绘月。
“小娘子先坐一坐。”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打手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宋绘月,将她带到了存放文书的屋子里。
屋中一张桌案,三把交椅,两个打手将宋绘月按在了其中一把上,年轻男子坐在桌案前,一双眼睛将宋绘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宋绘月大口的喘气,有气无力地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干草,又擦了把汗,低头一看手上,全是泥灰。
随后她没了力气,靠着椅背歇气,只有眼睛不闲着,端详着年轻男子的面孔以及神情。
“你是什么人?”男子语气不善地开了口。
宋绘月把自己的嘴撕扯开,舌头黏在了嘴里,动弹不得,她使劲才说出来一个字:“水。”
男子对着身边人抬了抬手,立刻有人上前给她倒了一碗冷水。
宋绘月哆哆嗦嗦得端起了碗,送到嘴边,哪怕这碗里放了砒霜,她也要立马喝下去。
太渴了,这一碗水就是甘霖,一瞬间让她从气息奄奄变成了半死不活。
放下碗,她长长出了口气,回答男子:“我是随军的军户,想来做生意。”
“胆子很大,”男子抬了抬眉毛,他是个精明的长相,一抬眉毛,立刻显出了算计,“谁告诉你来这里做生意的?”
他往前倾,靠近宋绘月:“或者说,是谁让你来送死的?”
宋绘月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没有人,路边有牌子。”
男子把眉毛放了下来,仔细回想,还真想起来一块牌子,随后笑了一声,再次感叹:“胆子真大,没有我们胡家的帖子,也敢进来。”
宋绘月轻笑一声:“我不知道什么胡家,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凶,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一路上可把我累坏了,我只是想挣银子,非常、非常多的银子。”
她说的很冷静,其实是因为累透了,热劲一过,汗就变成了冷汗,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让她手脚冰凉,就连鼻子里呼出来的气都成了冷的。
精气神一耗尽,人就彻底地虚弱了下去。
外面依旧静悄悄的,似乎是在等待着她的下场,偶尔传来几句说话声,也含糊不清。
因为她的轻描淡写,男子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往后一仰:“听你的口音,你是京都人?”
“是。”宋绘月没有隐瞒。
“好好的不在京都呆着,跑到我们这个偏僻地方来干什么?”男子继续审问。
宋绘月答道:“家破人亡了。”
那些悲壮和轰轰烈烈的往事,到了她嘴里,也只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且说的时候不动感情,纯粹就是做了个回答。
男子明显的愣了一下,声音放缓了:“你想做什么生意?”
宋绘月这回调动力气,从腰间解下钱袋子,放到桌上:“我只有两贯钱,这里有我能买的起的东西吗?什么都行。”
男子打开钱袋子,倒出来两串扎的紧紧的铜板,再次对宋绘月刮目相看:“你这点本钱,应该去大街上卖炊饼。”
宋绘月低笑了一声:“脑子要是落在炊饼上,可就一辈子都转不出来了。”
男子弯腰从桌案下面掏出来一大包肉干,约摸着能有个五六斤,推给宋绘月:“我叫胡金玉,是胡家的小辈,你这两贯钱我收下,往后别来了。”
“我叫李月,”这是她在上军户时胡诌的名字,“多谢小当家,下次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