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火红,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红的人心里发慌。
于彤野一颗心砰的一跳,压低声音道:“老彭,你可别胡来,谁都不想死,可咱们吃着朝廷的粮,天灾人祸也没把咱们饿死,咱们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再说要是真那么怕死,当初就不该来当兵。”
他小心翼翼的敲打彭湖,也不敢把话说的太过。
彭湖冷笑一声:“吃了饭的人海了去了,老子吃糠咽菜,就要送死了,要不怎么说读书人狡猾,让咱们一味的死战,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就是那什么鸟要蹲在好木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也随之大了起来,一咕噜爬起来:“都是他娘的放屁!”
于彤野惊的肚子都不痛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下去:“你想干什么!让小楼听见了,现在就得把你押出去杀了!”
彭湖顺势坐了下去,满肚子的怨气也随之消减不少,但是心思却跟着活络起来。
如果今上是明君,文臣也都一心为国,那他抛头颅洒热血,没有半个不字。
他想到半死不活的习璋,习璋这样刚直的人,难得的忠将,却被陈秋平拐弯抹角地弄出来送死,今上是昏君,朝廷也是如此昏聩不明,为了这一些人去死,他是真的不甘心。
“老余,我刚才是饿昏了,”彭湖苦笑一声,“你也别笑话我,我真是......死就死吧。”
于彤野松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也不想死,咱们有家有口的,不能跟小楼那样的毛头小子比,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热血且沸腾着,只是到了这一把年纪,死也要清清白白,不能让人看笑话。”
彭湖点头:“我知道,五个指挥使,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也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要是不说,这些话就要跟着我埋进黄土里去了。”
两个人全都沉默下去,没再多言。
经过这么一吓唬,于彤野的肚子倒是好多了,只在晚上发出了几声饥饿的长鸣。
夜晚来临,银霄拎着长枪,像只夜枭似的巡夜,而且巡夜的范围不断扩大,不知他是在找地方突围还是在识路。
但是今天晚上他没走太远,很快雷通就把他找了回去——习璋很凶险,好几次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一同叫过去的,还有两个指挥使。
习璋躺在盐地上,睁开眼睛都显得很费力,腿上的伤口时好时坏,消磨了他的毅力,但是真正摧毁他的,是饥饿。
于彤野看着意气风发的习璋变成这副模样,眼里都有了泪:“头儿......”
习璋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银霄身上:“突围......”
他一辈子不知道拐弯抹角,也不知道“放弃”,明明是走在绝路上,他还在想着怎么活。
银霄二话不说,点了点头。
彭湖气的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忍不住道:“头儿,您就别再想突围的事了,您歇着,好歹把这一阵熬过去,要不然下边的小兵一准得乱。”
习璋把这天晚上熬了过去。
雷通在凌晨捉到一只老鼠——老鼠和苍蝇一样食腐,堂而皇之的爬到了习璋腿上,让雷通抓个正着。
他将老鼠褪去毛,连着皮一起炖进锅里,等水沸腾之后,又加了把火,急着把老鼠煮烂。
他要给习璋吃东西,不管是苍蝇还是老鼠,只要能让习璋生出点力气来,熬过去这一阵就行。
习璋昏昏沉沉,面孔上方聚集着两只硕大的蚊子,正在试图对他进行叮咬,他无力去拂开,也没有觉出蚊虫的讨厌,因为光是睁着眼睛就已经很费力。
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知道眼睛一闭上,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天地都在他眼睛里晃动,随后银霄晃了进来,少年老成的面孔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一看到银霄,他都能感觉自己生出了一丝力气,能把眼睛睁的更久一点。
真是个好小子,他没有看走眼。
银霄蹲下身捏死那两只蚊子,心里很镇定,饥饿、炎热、病痛、绝望,全都没有击倒他,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里,他也可以扛着将旗,屹立军中。
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雷通看着锅子,抽掉柴火,把习璋半搂抱在胸前,用勺子在锅子里舀了肉和汤,一勺一勺地喂习璋,等习璋喝完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您睡一会儿,我和银霄都在这里。”说罢,他示意银霄也说两句。
银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言语实在是贫瘠,只好效仿宋绘月,摸了摸习璋的头:“不要怕。”
习璋无力的笑了一声,果然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雷通往锅子里加水,就着锅边的残汤再烧一锅肉汤出来:“彭湖说今天早上饿死了两个小的,埋了吗?”
银霄摇头:“没死。”
“没死?”雷通的勺子停了一瞬,“还魂了?”
“投敌了。”银霄神情平静的回答。
雷通手里的勺子彻底停了下来,本就憨厚的一张脸,此时显得越发呆板,他不敢相信会有人投敌。
“那是番人!”
番人比夏人更可恶,夺得十六州后,曾经在汉人多的莫州和瀛洲屠城,凡是城中男丁全被斩杀,而且必用虐刑,刳肠决眼、笞面鞭腹、苦酒灌创,罄竹难书,女丁赏给辽兵,城内洗劫一空,六岁以下小儿驱赶在一起,猎杀取乐。
雷通知道士兵们会有怨言,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投敌。
汤沸腾起来,热气烫了他的手,他才猛地醒神,看着昏睡过去的习璋,心想:“就是活过来,也会气死去。”
“是不是彭湖......也是这个想法?”
银霄点头,目光里并没有雷通那般的愤怒,心里则另有谋划。
对着雷通,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算把他的所思所想告诉任何人——这些人不是宋绘月,都不足以让他全盘托出,交出自己的后背。
雷通沉默着嚼了一把草根:“得杀了他,他是指挥使,大军中很多事情他都知晓,城营中的布防他也清楚,要是他投了辽,将是大患,不能留他。”
随后他活动了一下拳头,把许久未曾开动的脑筋开动了一下:“他现在一定已经有所防备,我们暂时装作不知道,等他松懈的时候就动手。”
银霄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拎着抢再次走了出去,走到彭湖面前的时候,彭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于彤野和他说话,他都不敢开口,怕一颗心从嘴里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