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
在待班阁苦等三日之后,江春终于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他却还是通过联络了风帘楼的胡真,胡真再联络了关德,方才有了这觐见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之官职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当年,谢方叔、程元凤正是任此官职,为先帝参议政事,陈述时弊、直抒建议,由此平步青云,位登宰执。
前些年,听说先帝怠政,但无非是大朝会不开,凡有国事还是内引奏事。
当今这官家……却根本不需要备顾问应对。
整整三日,一个臣子没见、一件国事没过问?
欲见官家,竟还得从一老妓身上寻门路,何等荒唐。
虽才回临安五日,连江春眉眼间也添了一缕愁色。
他到了选德殿等候,先是见了关德。
这位叱咤宫闱的大官很是和善,笑容满面。
“江少卿莫要见外,咱与江少卿,自己人。”
江春微微一愣,呆呆看着眼前那敷着粉的大白脸,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丁青皮一党。
他称得上李瑕党羽,在川蜀时只觉自己还算是能臣,如今一回临安,这种身为奸党的感受就很深。
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关德忙得很,没工夫与江春闲话,上前附耳又道:“江少卿来为李节帅谋事,只需好言哄着官家就好。”
“是,是……”
“但有一点,你可万莫归劝官家,以免惹得龙颜不悦,这般说吧,程元凤、叶梦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罢免了几个了。切记,切记。”
江春也不知只觐见一场还要规劝官家什么,愣愣点头应下。
待关德离开,他便独自在殿内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御驾转来。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味,掺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春见了礼,便听得御榻处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声音。
“江爱卿免礼。”
抬头一瞥,见了官家模样,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痴笑的官家,缩腰塌背,面色乌青,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无神,一看便是酒色过度,哪有半分君王气度?
“你说话啊,朕还忙着……嘻嘻……这还有個美人儿……”
江春余光落处,只见官家的手已扯过一旁服侍的宫娥,心中愈觉悲凉。
感受不到其对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该向陛下启禀川蜀之事……”
“那你上个折子,枢密院自会批。”
江春一时语塞,腹稿中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道:“臣临行前,听李节帅言,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爱卿忠心……嗝……李爱卿要当个什么官?”
江春觉得,韩承绪说的什么与刘黑马商议,收复关中也不必说了。
“川陕宣抚处置使……”
“那你上个折子,朕给你盖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来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个美人儿处,嘻……江爱卿,听说你也是个妙人,会对对子?”
“臣……”
江春终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么能臣、干臣,在庆符县时也将县务都丢给主簿。
但,为官该有底线不能丢。
入仕以来,从县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见的是川蜀艰险,百姓疾苦,领的是朝廷俸禄。
今回临安,沿途所见,俱是卖儿卖女。
若不劝官家一句,他觉亏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怀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话才涌到喉间,关德已大喝一声。
“江少卿!官家问你会不会对对子?!”
江春一个激灵,低下头,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实。”赵禥哈哈大笑,挥手道:“事说完了,下去,下去,朕懒得与你玩儿……”
江春一愣,没想到李瑕吩咐之事这般轻而易举便办完了一半。
他忍着眼中酸涨,执礼又道:“臣该与陛下启禀陇西之宣抚与官员任命,李节帅言,陇西需大将镇守,王……”
“那你上个折子,宰相们商量。”
“李节帅已上了折子,但诸位相公……”
赵禥终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爱卿,你懂不懂规矩?”
“臣惶恐。”
“朕能办的事,朕办。朕办不来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
一场觐见就这般草草结束。
江春出了大内,却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块。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同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这个“治”字,也是士大夫对苍生黎民的责任。
治到这个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宁德主簿,任萧山尉时也是做实事的,成为权奸之后再如何,至少还像是个官。
江春却觉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忧虑,如今这朝纲败坏,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与关德内外勾结,确有权藩之状。
大宋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天子,还经得起一场吴曦叛乱吗?
……
这夜,江春驱车往临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无家可归又未能卖掉儿女的流民聚集在一处,麻木而沉默着。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过人群,趁夜将一些容貌较好的小童带走……贫苦流民已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总与贫苦长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严冬,这些人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临安也不是最惨的地方,还有善人开棚济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没有权力管这些,也救不了几个人。
他又想到自己连在御前规劝官家以国事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驴车掉了个头,重新向城里行去。
还未到余杭门,却有一童子上前,道:“车内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请。”
江春愣了愣,下了驴车,由对方引着,上了一辆宽敞而简朴的马车。
当年任县令时,只觉宰执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见,江春只感觉到程元凤的衰老与无力。
……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时常会过来看看,以免身陷临安繁华,忘了世情。”
程元凤指着街边的一间仓库,又道:“那是百万仓,在对街还有常平仓,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勉强能救济灾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气,道:“常平仓有粮,那就好。”
“可今岁不是灾年。”程元凤喃喃道:“流民如何来的?常年战火连绵,军需糜费,朝廷发会子与百姓和籴,会子不值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卖田卖地,二十余年下来,流民越来越多了啊。”
“战火已停息,为何今岁还是这般?”
“老夫没能治理好啊。先帝在时,朝局尚有平衡;大敌当前,群僚尚有心气。如今这一口气散了,经制日坏,权势豪强兼并之习愈烈。”
江春想到官家那样子,便知如今朝廷内斗之烈,必是百倍不止于从前。
“右相当世名臣,必已尽心竭力,不宜妄自菲薄。”
“载阳今夜亦看到了,物价腾飞,黎民多难,国库枯竭,君上无心国事……大宋社稷,如患沉疴重疾。”
“是。”
“犹有贾似道空口救国,实妄自尊大,欲施猛药,却不知这一剂猛药下去,则大宋必亡。”
江春不知程元凤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能感受到包括牟子才在内的许多重臣,与贾似道政见不合。
“至于李瑕。”程元凤缓缓道:“那四千万贯,本以为他会用来使川蜀百姓休养生息,未曾想,却是动兵陇西。载阳以为,他为何如此?”
“为收复旧山河。”
“若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他只看中个人之功劳,还有公心,那便好。”
江春道:“右相言重了,李节帅一心社稷。”
程元凤抚须,缓缓道:“载阳知开禧北伐之旧事?”
“是。”
“知吴曦之叛?”
“是。”
“知李全之乱?”
“是。”
“知端平入洛?”
“是。”
程元凤叹道:“我大宋国力,已远不如开禧、端平年间矣。此言,可有谬误?”
“右相所言不假。”
“那,李瑕动兵陇西,与开禧北伐何异?招纳刘黑马,与招纳李全何异?若起异心,与吴曦之叛何异?”
“这……”
江春听得明白,还知道,李瑕有没有叛心已经不重要了。
就当今这个天子……太懦弱无能了,就驾驭不了李瑕这般大将。
让王坚镇守陇西,说实话也不妥当。
“不必惊慌。”程元凤摆手道:“老夫假设而已,收复陇西是好事,好事啊,若局势再好一些,老夫也一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社稷稳固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瑕绝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狼子野心之辈。
但再开口还是很诚恳。
“眼下,社稷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兵戈既息,不如请非瑜再回朝任官,入枢密院、掌军国机要,振兴社稷,如何?”
江春一愣,不敢相信程元凤竟有意让李瑕入枢密院。
大宋有始以来,就未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宰执。
“这……我作不了李节帅的主……”
“载阳可致书非瑜,请非瑜信老夫,只需群臣协力、天子圣明,必可扭转大宋国势。”
“可李节帅若是不……”
程元凤抚须笑笑,道:“官家已答应了,因重视非瑜,方先询问他的意见,枢密院诸相公已拟好奏章,调川蜀各路安抚使回朝施展才干……”
江春更多感受到的还是程元凤的诚恳。
也知社稷确实经不起大乱了,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右相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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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沿长江而上,拐入汉江……一个月后,一封急信递到了李瑕手中。
“杨公也看看吧。”
杨果看后,将信纸又递回李瑕案上,苦笑道:“又是这伎俩?”
“是啊,还是这伎俩。但这次,我没有三策,只有三个字回应。”
李瑕随手将那信揉成一团丢了。
“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