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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西藩(1 / 1)

建统十七年,伊犁河畔。

十余匹快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策马在最前的则是一对少年男女。

策马的少年身材高大,一身蒙古贵族打扮,面容英挺,鼻梁高挑,便还是偏向汉家男儿的长相。

他双手松开缰绳,一边策马一边张弓,“嗖”地一箭射中了远处奔逃的猎物。蒙古少女却已从他身边驰骋而过,嘴里喊道:“我要猎只更大的猎物。”

“娜穆尔。”李长馁连忙喊她,道:“已经太远了,回去吧。”

“不回。”娜穆尔回过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手腕上的银铃晃动,“有本事你追上我。”

李长馁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赶马而上。

两人胯下的皆是良驹,越跑越快,渐渐将身后的侍从甩开。“殿下!”

有骑士奋力赶马,却只能眼看着前方一对少年男女不见了身影,又赶了一段路,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阿克牙孜河上游是一个山谷。天很蓝,草很青,山谷静谧。“吁。”

李长馁终于拉住了娜穆尔胯下马匹的缰绳,道:“我们不能再跑了。”“那好吧。”

娜穆尔在马鞍上一撑,很灵巧地便跃下了马匹,捋着头发,笑道:“我要让我的马匹歇歇,你下来,我们到那边饮马。”

李长馁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她后面,道:“我跟着你胡闹,回去又要被先生教训。”

“你会是草原上的可汗,为什么要怕他?”“因为他是我先生。”

“但他们规矩好多,像我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先生说了,没有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

“又是先生说。”

娜穆尔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李长馁,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我。”李长馁不喜欢她这个举动,挣开她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娜穆尔“哼”了一声,在河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坐一会呀,回去不是还要做功课吗?”

李长馁不由长吐一口气,在草原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确实不想做功课。风吹来很舒服,带着青草的香味,不像营地里永远是马粪的气味。

他坐了一会,仰面躺下,看着蓝蓝的天,喃喃道:“我有些记不清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娜穆尔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着他的脸庞。

“不知道。”李长馁鼓了鼓腮帮子,问道:“你不是要打猎吗?快去,我等你带猎物回来。”

“诶。”

“嗯?”

李长馁转过头,便感到柔柔的唇贴在了嘴上。

好一会,他才喘过气来,喃喃道:“你是我表姐······而且我们还小。”

“别听他们的。”娜穆尔搂着他的脖子,凑得很近,低声道:“我们是夫妻。她不同于别的蒙古女子,她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李长馁心中不安,但确实感到很······感到很好。

两人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没经历过,却又什么都隐隐懂得,一朝纠缠起来都是如同触电一般。

只是吻便吻了许久。

这是李长馁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他沉浸其中,许多事都忘了。

河水静静流淌,从天亮到黄昏,再到黑夜。许久之后,互相依偎着的少年男女才终于舍得穿好衣服离开。离开这片河谷。

建统十八年。

因与金帐汗国的战事推进、以及唐朝廷的催促,察合台汗国的汗廷向西迁,迁到了斋桑湖畔。

斋桑湖位于阿尔泰山脉和塔尔巴哈台山脉之间的凹地。

阿勒泰山上的冰川融水汇入额尔齐斯河,流经此地,在峡谷中形成了绿松石般的巨大湖泊。有森林、草甸、繁花。

十月,廉希宪统兵路过,吴泽设酒款待,席间深深叹惜。

“到草原八年,殿下还是胡化了啊。好在他最听廉公的话,请廉公务必劝劝他。廉希宪却摇了摇头,道:“何谓胡化?”

吴泽不知从何说起,道:“如今殿下与他表姐意笃情深,言行举止愈发像蒙人了。”

廉希宪笑道:“小夫妻意笃情深,宴上便看得出来。但意笃情深可不算胡化,中原多的是恩爱夫妻。”

“廉公分明知晓学生在说什么。”

廉希宪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衣,“塞北严寒,今日殿下穿的是狐裘吧?”“是。”

“如今西域的棉花种植已渐有成效,许多蒙人、维人都穿着棉衣,可是汉化了?“自然。”

“可棉花原也不是中州产物啊?前朝以前,我们只有“绵”字,而没有带木字旁的“棉”字。”廉希宪道:“冷了穿衣,用物而已,你愿意看到的便说是汉化,不愿看到的便说是胡化,不可取。”

吴泽表情认真起来,问道:“廉公何苦与学生说笑?我说的是殿下的言行。”

“少年人到这個年纪,难以管束,岂非正常?”廉希宪道:“殿下七岁到西域,八年长于蒙人之间,言行像他们何奇之有?倒是我今日见到的若是个穿圆领襕袍、开口“之乎者也”的殿下,那才叫奇事。”

“廉公就不担心吗?”

“我是劝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也莫给殿下太大压力。”

“如何能不忧?”吴泽道:“兀鲁忽乃就是故意要把殿下变成一个蒙古人······”廉希宪道:“你只看到殿下的改变,却没看到这整个西域汗国的改变。”

吴泽一愣。

廉希宪抬手一指,道:“且看,你我今日吃的什么?”“大······大盘鸡。”

“鸡肉、土豆、辣椒。”廉希宪抬起了手中的筷子,道:“还有来自川蜀的粉皮,来自关中的面。”

吴泽哑然失笑,道:“廉公太会安慰人了。”

“你只盯着殿下一人,于是觉得他早早娶了表姐是胡化,穿蒙古服、说蒙古话是胡化。但记住,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难的是改变四海八方教化万民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那么快。如今我们在西域种土豆,他们在辽北种玉米,一年才能播几次种子?但种子既然种下去了,早晚有发芽的一日。”

吴泽若有所思。

廉希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融合是相互的,各族习俗皆有好有坏,重要的是教殿下的仁义礼智信不丢就好。教化西域,你不能指望只教导一个殿下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多谢廉公点拨,学生明白了。”

一番长谈,吴泽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作为未来安西王府的王相,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上,教牧民耕地、筹备在斋桑湖建城······

~~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建统二十六年。一座城池已在斋桑湖畔拔地而起。

不仅是往来的商旅、居住于此的汉人,还有越来越多的牧民与汗国的贵族们迁入了城中。

唯独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还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帐篷里。

但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连她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帐外已跪倒了许多人。

帐中,兀鲁忽乃正在交代着后事。

“记住,丝绸之路是汗国的基石,没有了绿州与贸易,汗国就将不复存在。只有击败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我们才能繁盛······”

“孙儿必定斩下秃剌不花、贴古迭儿的头颅,打通商道。”李长馁以他流利的蒙古语应着。

“我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改变这个汗国,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你与阿坦娜穆尔的孩子。”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眼神愈发黯淡,喃喃道:“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汗位。”

“孙儿答应祖母。”

“记住······你能比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早得到封地,不是李瑕给你的,是我留给你的·····.”

“祖母放心,孙儿铭记于心。”

李长馁等了很久,没听到兀鲁忽乃再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已没了气息。他从小就是由兀鲁忽乃亲手抚养长大,此时不由悲切万分,大哭不已。

大帐中唯有娜穆尔能安抚他,紧紧搂着他,道:“祖母被长生天带走了······”不论如何,当披着白袍的李长馁走出大帐,他已是察合台汗国新的可汗。

他将担负无数子民。

五月十三日,斋桑城,王宫。

“我已上表到长安,请陛下册封我为安西王。”

李长馁坐在王位上缓缓说着,语气平静。

娜穆尔听了却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察合台汗国将不复存在,从此只有大唐的西域藩王···“不,祖母才走七天,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曾答应我父皇的。”李长馁道:“这是十六年前她把我接来的条件,如今只是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娜穆尔摇头,上前搂住李长馁,道:“可是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当什么藩王,你想当大汗,独一无二的汗。”

“娜穆尔,这与我想不想无关。”李长馁道:“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

“我只坐上汗位七天,就是在这七天里我才意识到我父皇有多强大。我们一旦失去唐军的支援,要不了两年,金帐汗国的铁蹄就能踏破我们的王城。更不用提背叛大唐的下场。”

李长馁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所以他才将我丢到这里,从不在乎我。因为只需要以我的血脉,使察合台汗国平稳地划归治下就可以。”

“你早就计划好的吗?”娜穆尔哭着问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祖母,一登上汗位就背叛了察合台汗国,十六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一个孝字吗?”

“比不了的是万万人的大国国力,比不了的是数千年的礼义传承,懂吗?我既做上这个位置,还能如何?与大唐开战吗?”

娜穆尔大哭不已。

但不论如何,她改变不了察合台汗国的消亡······

半年后,唐天子册封安西王的诏书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丰厚的赏赐。

出任安西王相的吴泽传告王城,将在额尔齐斯河兴修水利,于是满城欢呼。怀念汗国的人有,但很少。

是夜,李长馁抚着娜穆尔的脸,道:“娜穆尔,我希望这个冬天没有牧民会饿死、冻死在斋桑城内外,我们有更多的粮食、食物,从海外运来的炭火能沿河西走廊送到斋桑城,西域刊印的报纸上的内容只比兰州晚半个月······这都是大势所趋,你我阻拦不了的,你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

“大王。”娜穆尔有些不安,搂住了李长馁的腰,道:“至少答应我,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世子,你答应过祖母的·····.”

建统三十六年。

姚燧以大司农副丞、翰林学士,兼任安西宣慰使,抵达斋桑城。到任一个月之后,姚燧才与吴泽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陛下让我问吴相公一句,他若有意将高昌、哈密等地划为州县治之,如何?”吴泽默然许久,叹惜一声,问道:“为何如此之急?”

“陛下不希望西域藩王之势过大。”姚燧道:“你也知道,陛下考虑的是后世安稳,而非父子情意。”

吴泽点点头道:“此事需权衡的太多,待我全盘考量之后拟封折子吧。”

“还有一事。”姚燧道:“安西王请求册封王长子为世子,朝堂上却有些声音。“什么?”

“听说安西王的三位侧妃都是汉女,皆有诞下王子。王相以为可有适合为世子的人选?”

吴泽迟疑了许久,问道:“端甫兄这次来,还未见过王长子吧?”“确实还未曾拜会。”姚燧道:“我听说,王后对朝廷多有怨言。”

吴泽想了想,问道:“端甫兄可愿与我去趟府学?”“哦?斋桑城还有府学。”

“早年间,廉公初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请大儒许鲁斋公提举京兆府学,故而廉公能得陛下信重。我虽不才,愿效仿此举,因此建斋桑城之后第一个建的便是学堂。

姚燧正是许衡的弟子,听了之后当然是连连点头,道:“吴相此举功在后世啊。

说罢,他还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多年来,为兴北方文教,连朝廷也是费了大力气,先是迁都,每年还从国库调拨十分之一的税赋用于文教。”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教尤其不易啊。”

两人边走边说,姚燧道:“蒙人以武力征服诸国,不过数十年分崩离析。可见,唯有以文教征服四夷,方为长久之道。然武力征服易,而文教征服难啊。”

“循序渐进。”吴泽看着远处的天空,想着自己在西陲二十余年的经历,喃喃道:“仓禀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

府学就建在城北并不完全是汉式的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当地的一些风格。如影壁上画彩绘,顶上有许多的花卉图案,前院两侧长满了葡萄藤。

有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吴泽抬了抬手,请姚燧往学堂走去,两人便站在窗外看这些生员读书。堂中有七十多名少年,衣衫各异,各族都有。

吴泽退了两步,低声道:“人数虽少,建成这府学却不容易,尤其是先生难找。安西王便让诸王子的老师到府学援业。”

“诸王子的老师?”

“换言之,城中孩子若有心向学,申请后便可与王子一道读书。”姚燧倒是没有想到。

吴泽又道:“你可辨认得出哪位是王长子?”

“可是前排那位身着锦衣的少年郎?长得偏像蒙古人些。”“三排穿襕衫那位。”

姚燧目光一凝,略有些讶异。

吴泽道:“王长子虽有蒙古血脉,但自幼读圣贤书,彬彬有礼,谈吐儒雅,更甚于安西王年少时。”

“我未曾想到·····.”

“可见,这些年来,大唐确实是富强了。”

吴泽抬手请了一下,与姚燧走远了些,以免打扰到那些生员上课。

“这些年我在西域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仅是大力兴农、通商,使百姓衣食无忧、国库充实,此为富,还有驱北虏、吞高丽、灭东瀛、战西陲的武功,威震四邦,此为强。故而,王后的态度也得慢慢改变。”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因为王后很清楚,她若不变,那就变她。”姚燧笑了笑。

吴泽也自嘲地笑了起来,道:“说来好笑,初来那些年,真的很担忧。但渐渐地,反而开始能体会到国家富强之后万邦来朝的感觉,着实是······很好。”

“开国不过三十载。”姚燧道:“这富强的滋味还只能算是初尝啊。”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府学中的高台。

目光看去,斋桑湖的湖面青翠欲滴,比绿松石还要透亮,美得让人窒息。

美景当前,吴泽不由想到只要能让此湖永为大唐疆域,自己便无悔这一辈子以及子孙后代都耗在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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