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族族长留下来的札记很厚,几乎是从千年前便传承下来的。
晏归荼与凌江羽两人坐在卧倒的巨木之上,缓缓地翻阅着手里厚重的札记,两人的表情却也越发严肃。
晏归荼微微拧眉看着书中用上古铭文记载的月族历史,有一页他盯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直到凌江羽满脸凝重地转头看着他,打断了晏归荼的注意力:“师尊。”
晏归荼轻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回手中的那页札记上去:“你也看出来了吗?”
凌江羽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弟子......弟子......”
“嗯?”晏归荼微微侧头。
“弟子看不懂这上头的蝌蚪字。”凌江羽老脸微微发红地说。
现场的四个人,除了他之外,珑霜和月翎也都看得表情沉重,想来应该是能够看懂这上面的文字的。
一时间,凌江羽敏锐地察觉到在场的人应该只有他不认识这上头的字,不免露出了些属于文盲的心虚。
晏归荼恍然,在注意到小弟子的表情后又有些忍俊不禁,随后摇摇头笑道:“这上头的文字是上古神文,上古时期神祇与人类同住一界时,人类便是通过这些文字与神祇沟通,为师不曾教给你,你不认识也是正常的。上古人类会用神文铭刻于青铜器上作为祭祀礼器,也会将自己的祝祷祈愿一类的用神文写在孔明灯上或者藏在花莲灯中,上至九霄下穷黄泉,总是期盼自己的愿望能够被神灵实现。”
凌江羽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挠了挠头:“难怪弟子却也未曾见过。”
晏归荼又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青年的发顶:“你若想学,为师教你。”
凌江羽立刻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指着晏归荼手中那一页札记询问:“师尊,这上头记载了什么事情,为何师尊你们都盯着这一页看了这么久?”
闻言,晏归荼眼底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那轮血月,它是人间的月亮在这异度空间的倒影,看上去多了几分神秘诡谲的色彩。
月翎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扑扇扑扇身后的一对翅膀,叹了口气:“根据这上面的记载,月族在一百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叛乱。”
“叛乱?”凌江羽饶有兴致地竖起耳朵。
月翎点点头,不经意地瞟了晏归荼一眼:“当时的乱党是族长的兄弟,他们想要夺取月族的控制权,也想要离开月光谷重返人间,所以发动了政变。”
“然后呢?”凌江羽继续追问。
“然后,蓄谋已久的族长兄弟便顺利地获得了族人们的支持,成为了新任族长。不过老族长却在被关押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儿子开辟了一条密道逃往人界了。”月翎的表情有些古怪,“那群篡权者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玄天宝鉴,开启前往人界的通道。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玄天宝鉴只有以正统月族传承者的血液才能开启,所以,他们这是彻底地断绝了自己前往人界的唯一通道了。”
凌江羽听得好笑:“世界上竟然又这样的蠢货,师尊,你瞧......”
他忽然笑不出来,表情僵硬地看着晏归荼:“师尊?”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之前进来的时候,靠的就是师尊的血开启的玄天宝鉴......
“如果不出意外,小主人才是真正的月族正统。”月翎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
当初月族叛乱,老族长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月光谷,前往人界。或许是因为族人们全体的背叛让他彻底地伤心了,老族长最后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个寻常的人类女子,就隐居在深山老林中做一对寻常的农夫农妇,几代人之后,便有了晏归荼。
月翎的揣测虽然大胆,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否则,晏归荼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开启玄天宝鉴。
几人沉默了一瞬,晏归荼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札记,不过这一次,他不忘给啥也看不懂的凌江羽翻译里面的内容。
后面的札记也不多,却也能将月族人叛乱后的历史梳理清楚。
叛乱后的月族人发现他们已经失去了唯一能离开月光谷的方法,只能认命地继续留在谷内,抵御魔修入侵,守护人界边境。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部落里的后裔所继承的神裔血脉越来越稀薄。
月族人所继承的是上古神祇无撄大神的血脉,而无撄大神乃是主宰自然之神,故而月族人天生便拥有寻常人无法比拟的自然亲和力,部分族人甚至还能开启血脉天赋,获得操纵植物和动物的能力。
在叛乱之前,每三个月族人中总有一个人能拥有足以开启月族天赋的族人出现,但是在叛乱之后,即便是十个月族人也未必能有一个人爆发天赋。
最初,他们以为这是神祇的惩罚,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直到后来,他们翻遍部落中的古籍才发现,月族规定族人必须留在谷内乃是为了部族延续,而唯独每一代的月族族长之中的长子血脉才是最纯粹的神裔传承。有这支近乎纯血的族裔存在,月族方可绵延万年,这也是族长一脉的圣子、圣女绝不能与外界通婚的缘故。
失去了纯血月族人的庇护,月族人自然也就失去了传承神灵血脉的力量,故而月族人的后裔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月族能够勉强与魔修抗衡,靠的便是族中老一辈族人的苦苦支撑,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撒手人寰,族中剩余的族人还能否守得住这道防线。
直到他们发现,族中禁地竟然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颗参天巨树,而那颗树上还结满了类似巨大的蚕茧一样的果子。
有族人无意中将自己的鲜血染在那果子上,不想没过多久,那果子竟然裂开,从里头蹦出一个活蹦乱跳的白胖孩子。
最让他们欢喜的是,那孩子竟然一出生便拥有强大的自然之力。
这样的发现让谷中月族人欣喜不已,他们认定这是神的恩赐,因为神祇不忍见自己的血脉在人界断绝,也不忍人界遭受大难,故而才会安排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来孕育子嗣。
此后,月族人越发依赖那树上果子孕育后嗣,不过百来年,部落的人一大半便已经几乎都是从树上孕育出来的族裔了。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凌江羽皱着眉摇摇头,“月族族长怎么那么蠢,竟然毫不怀疑?”
晏归荼却冷笑了一声:“他们若不知情,又怎会有人在珑雪的识海之中烙下禁忌,不许她将事实的真相透露出去?”
珑霜闻言,眼神一震。
如果说,这些事情族人们都知道,或者至少族长爷爷他们都知道......他们为何还要这样做?
“当场暴毙和饮鸩止渴,他们选择了后者而已。”凌江羽倒是猜到了几分月族人的想法。
他们与魔修战斗了千万年,对魔修的了解恐怕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深刻,又怎么看不出来那棵树的茧中藏着魔修的魔魂?
只要魔魂存在的茧能为他们提供强大的战斗力,拦住外头虎视眈眈的魔修,那么容忍这些尚且未能觉醒的魔魂存在,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珑雪她既然是圣女,必然是要接触到月族的核心事务的,发现这个事实也是早晚的事情。”月翎摩挲着下颌分析,“而她十分不赞同这个做法,所以才会被自己人烙下禁忌。”
晏归荼缓缓地点点头,心中却不免对珑雪的选择肃然起敬。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在面对这样的困难抉择时刻,都能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
她选择了斩草除根的做法,虽然在一段时间之内会让人类直接面临魔修入侵的困境,但是长久看来,却是最为干脆果断的做法。
若是任由月族中拥有魔魂的族人越来越多,而且暗中潜伏到人类世界,那么终有一日发作起来,这个蛰伏在暗处的溃疮会成为人界的致命伤。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揣测,真正的事实如何,却早已无人知道了。”凌江羽瞟了一眼晏归荼手中的札记。
这本札记里面对很多事情都一笔带过或者是记载得含混不清,他们也无法透过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去确认以前发生的事情。
“这倒未必。”晏归荼忽而阖上手中的札记,将目光落在旁边瘦小的芍药花上。
芍药的叶子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仙人之能,可通古今,窥天机。晏归荼只用了溯源之术,便借助芍药的双眼将她所见证的这一千多年的历史看得一清二楚。
半个时辰以后,他才送开抚摸着芍药花叶的手。
“师尊,你看到了什么?”凌江羽好奇地追问。
晏归荼停了片刻,轻声回答道:“人性。”
他看到了月族人在这荒野之中守护万年的寂寥和逐渐滋生的仇恨怨怼之心,看到了他们周密的部署和筹谋,也看到了老族长在被族人联手背叛之后的震惊和悲伤......
还有月族人在发现他们永远无法离开以后的绝望,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利用蚕茧孕育后裔的麻木。
他甚至觉得,在珑雪偷偷将敌人引入月光谷的那一夜,被肆意屠杀的大部分月族人眼中露出的,是坦然和宿命。
先祖曾预言,月族尚有万年族运,只是在这月光谷里却不在人界。
他们不信,他们试图推翻这则宿命般的预言,他们想要离开这个囚禁了他们万年的牢笼,他们将族长逼离了月光谷。
然后,便被命运和天道狠狠地嘲弄了一番。
当然,他还看到了那个给珑雪留下禁忌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珑霜。
但也不是眼下的珑霜,而是被魔修占据了身体的,珑霜。
这一点,就连珑霜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月族人只剩下你们两人了。”月翎的目光在晏归荼和珑霜之间来回转悠,唔,如果算上无双国里生死不知的珑雪,勉强算是三个人吧,“只怕也要面临灭族之危了。”
晏归荼看了一眼遍地疮痍的荒野,轻轻地摇摇头:“月族能得以延续万年,都是因为你的主人泄露天机,才为月族人偷来这万年生机。如今,却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了结?”珑霜惴惴不安地看着晏归荼,“前辈,你想要如何了结?”
晏归荼看了看挂在西方天空上那轮细细的月亮:“今夜先休息吧,明日我和小三儿先去灵墟看看,布下结界防止魔修入侵。”
珑霜点点头,见晏归荼和凌江羽两人分别靠在神殿前的树干下打坐修炼,有些酸涩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塞到旁边的蒲团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