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推醒时,一缕熹光正穿窗照射在为我松解绳扣的方腾霄脸上。
他说嗨,你醒啦。
我蹿身一跃打个趔趄被他扶住。我咬牙跳奔又打趔趄再被他扶住。方腾霄说嗨嗨嗨你不要这样绑匪早走啦危险过去啦。
他说这样吧我搀你到门口看看就明白,一切都过去啦。
在门前空地我像是重回人间。爽朗凉风挟裹漫天晨光越过对面千峰万壑冲荡而来,我的脚下是突兀耸起犹如整块巨石的岩崖,身后是只放着一把破旧高背木椅近似于荒废庙宇的空殿,侧前站着满含关切目光的活生生的方腾霄,眼前极其真切的情景让我疑惑昨夜是一个虚构的噩梦。
方腾霄说我差不多破口大骂了一整夜。
他说你啊就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惊涛骇浪骂到天快亮的时候实在骂不动结果就睡着啦。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当时就被系扣在大殿窗外悬崖边檀树上全身紧贴石壁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举手一指说喏,就那儿。
我试着走到崖边,无形吸力犹如巨手袭拽让我想起绑架者信中说的深渊,是深渊而且是无底深渊。我拿眼扫过被砍得只剩最后一条裸露地面筋根的檀树再瞅瞅崖壁上那道不足两寸宽的缝隙,我的真实想法是,如果不是亲眼实见,如果方腾霄不是活蹦乱跳戗在眼前,谁说这件事哪怕侥幸逃生者本人讲述,我都会认定这是一个或许包含不可告人目的蓄意编排的弥天大谎。
方腾霄说全凭表哥,我活下来啦。
他改换另一种方式说他表哥。这次使用的是现实词汇描绘的是现实中的人,说他表哥说话算话。他略带夸张地说一诺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些古词在表哥面前根本称不出斤两连一钱一分一厘一毫也不是。他说我表哥啊但凡嘴巴承诺的每一句话都像铁板焊钉字字千钧绝对算数,即使碰上天大疑难意外挫折表哥他呀哪怕拼上自家身体赌上一生前程,也要将它们彻底兑现。
方腾霄说自己系吊万丈悬崖的滋味就像掉进十八层地狱生不如死无数次想纵身一跃粉身碎骨一了百了就此解脱。可是,表哥音容笑貌倏然浮现。表哥说表弟呀你曾经发誓要完成这件事可它还没做完你得说话算话必须活下去明白吗。
他说我呀这才熬过最艰难最危险时刻,活下来啦。
方腾霄说完表哥瞬间脱胎换骨全身焕发异彩,就像从未落入绑架者之手经历一天一夜煎熬而是扮饰身陷魔窟的演员刚刚洗卸了受尽拷打折磨的戏妆。他抖擞着精神建议我俩立即下山,跟工商质监公安会合共商对策。
我说你挺得住吗。
他说挺得住你看我样子啊。
我俩顺着布满牲畜蹄印的坡道走了不久是一条公路,拦车再走不到十分钟碰上了那个十字路口和那间废弃空屋,往下我俩赶到市里连两小时也没用完,显然昨天绑架者第二封信指定线路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实际是声东击西故布疑阵好让我晕头转向。
我从宾馆给两位科长打电话,他俩正一道开紧急会议没空听我讲话只让待着注意安全静候消息。趁这间隙,我和方腾霄决定将自己拾掇干净再把肚子填饱。
我俩找了个靠窗包间对坐在柔和阳光里,差不多吃得将饱未饱之际方腾霄突然重新提起了昨夜的事。
他说我蒙眼被带进大殿时他全身紧贴崖壁闲极无聊曾猜测往下怎样进展,可砸破脑壳也想不到是那种局面我会破口大骂而且汹涌澎湃骂了几乎一整夜。
方腾霄说我骂出第一串脏话简直就像炸响晴天霹雳。
他说真正是晴天霹雳,而且是在头顶上方咔嚓炸响。
方腾霄说他记住了我昨夜骂出的一部分脏词。
说着他开始复述。从第一段末尾鼻涕臭屎粪缸蛆虫接续,他说你呀往下骂的是砍千刀受万剐赶杀场咽炮子枪打剑削五雷劈脑八马分身万里冲军十代绝种捣嗓子嚼舌头仰尸瘟瘪瞎怂外死外葬拖油瓶螟蛉子刮白食揩黑油缩头龟活兽阴鬼掉魂神女没屁眼儿……再往下我记不牢啦。
我问我真骂了这些脏话吗。
他说你真骂了。
我说这种污言秽语真从我嘴巴出来的吗。
方腾霄说我敢发誓敢用我表哥发誓,它们真从你嘴巴咬牙切齿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蹦跳出来的。
他话音未落我就明白了。
我想是她,肯定是她,必然是她,外婆。
我认定她在,一直在,从我被一个名叫方腾霄的陌生人说动跟他出门打假她就在,看似她深藏在另一个世界隐蔽角落闷声不响其实她自始至终都在,她不像往常时时浮现却在我的身体里,她就是我,包括昨天我贸然单刀赴会在黑暗中跟绑匪对峙,也包括当时面对那两个荒唐提问我失控咆哮。
昨晚那两个提问跳出黑暗之际我差点像先前面对媒体脱口说出外婆。
真是外婆,我的内在动力思想根源都是外婆。
外婆说世上四不让:宅屋,儿女,性命,裤裆。她说谁动它们你就拼到底。
我问方腾霄昨晚那两个提问,他几乎一字不差回忆起来,说分别是我讨个说法民告官当全国人大代表告状的内在动力和倘若村长踢我男人其他部位而不是裤裆就不会打官司的思想根源。我问你想听答案吗他说想。我说答案其实就一个,我外婆。他茫然不懂要我解释,我让他独自揣摩我说你把我外婆当你表哥就差不多啦。
说完我便撇开他陷入沉思。
我在想传说中外婆那场罕世绝骂。
一切是从人们嘴巴里的零言碎语经漫长岁月拼接而成的。外婆从大地方下嫁偏僻乡下没提防当地有个陋习新媳妇过门后得忍受其他男人结伙当众欺辱,她走出新房第一次翻晒麦场时那些男人遵循惯例围拢而来像撕烫一只刚被宰杀的鸡扯碎了她的一身嫁衣,一丝不挂的外婆夹紧裤裆甩着白嫩双奶挣扎捡起地上的铁叉驱散了他们,可事情没完,这帮人当晚集结重来叮叮咚咚撬挖大门,外公早就溜得踪影不见,外婆拿所有家具堵在门口抵挡了一夜,天亮她拽条桑树板凳坐在村口要道披着第一缕天光冲着整个村庄开始破口大骂。传说她不歇气骂了三个白天两个黑夜骂尽了前人嘴巴说过的所有脏话,第一天上午煌煌太阳下午乌云弥乱夜里电闪雷鸣,第二天连昼搭夜瓢泼大雨河满溪流库毁坝塌山洪冲撞,第三天雨止天晴瓦净草干地实路硬,从第四天起,当地所有的人改换另一条新辟的道路进出村子,全体男人都把裤裆里多出的那一截洗涮干净收叠藏好从此像是遭遇剔肉换骨再世投胎重新做人。外婆变作一把往青石条上蘸水从早到晚磨得飞快的镰刀飒飒挥舞割断了男人们享用了若干年代的可耻特权和无端念想。她成了魔成了妖成了精成了神成了菩萨成了佛。我想,外婆告别人世拿眼朝我迸力一望或许把她的命她的精神她的那场罕世绝骂一星不留统统送进了我年轻的躯体而得以传衍不息无限再生。
手机急促铃声打断了我和方腾霄的冥思,是两位科长来的,抱歉刚才不容我开口讲话是情况特别紧急。他俩抱怨碰上了最厉害的对手,说本来一切布置就绪只等张网捕鱼可绑架者突然好似窥破了玄机斩断一切联系像条泥鳅消失得杳无痕迹,而恰恰那个时刻对方给出的最后期限正翩翩降临。
两位科长猜测绑架者此刻已经撕票方腾霄可能不在人世了。
我告诉他俩方腾霄已经回来了。
两位科长说你说什么呀。
我说方腾霄回来啦,他正在我对面坐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