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好得差不多了。何碧秋弯腰薅拔麦地里雨后蔓生的杂草,看看八九不离十。她转头望见丈夫万善庆在田埂上焦躁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便将手上拾掇干净,一道回家取了银行存折,动身出门。
万善庆送了几步,说:“也不要怪我接二连三催促你,主要是个怕字。只因银行小笔存款倒扣年费,我们得到信息太迟,这十多年下来,恐怕早就蚀耗倒亏,成无底洞了!”又说:“掰起指头算算,这一大笔钱,若是扔进水库里,还听得见一个‘扑通’响声,可它却人不知神不觉,从口袋里被白掏了出去,闷声不响归了别人,想想这颗心也真气煞了。”何碧秋听他说个没完,出口制止道:“你说了千遍万遍,耳朵早磨出了老茧,此刻哪怕上天入地,翻遍古今全书,也是一个‘晚’字。看你这张脸,急得倒像赶……”
说到这里,赶紧把嘴巴收住,又往地上呸了一口,拔腿赶路。
一路换了两趟车,跟县城擦肩而过,到了市里。转弯抹角,到了地方,那栋房子依稀眼熟,只是找不着门了。走进路边一个面店打听,回答说:“你是十多年前来的吧?”看何碧秋脸上奇怪,解释说:“这家银行大门最早是这里,过几年转到侧面,再过几年,又开在背后,如今也有六七八年了。”
找过去,看见门堂十分敞亮,两个保安笔直站成两尊门神。大厅里挨排几支队伍。何碧秋拿眼量了一量,拣最短的站过去。原来业务十分繁忙,将近下班,才算轮到。何碧秋把存折掏在手里,听见耳边一阵风刮过,跟着掠过一个身影,抢插在窗口。抬头细看,是一个中年妇女,头上发型精心梳理,全身褂裤式样新颖,料质更不是乡下常见的。看她身材,想是吃得太好,发福得略有些臃肿。再看她脸上,虽然是细皮白肉,估算年纪也在五十三四。只见她脸上堆满的,都是一个急字。
何碧秋转看身后无人,就把跨出去的两只脚收住,不跟她计较先来后到这个理了。原来营业窗口里坐着的也是一个妇女,见外面顾客着急,便转过身来接待,不承想肘弯一扫,将桌上一样东西碰落在地上,听见一串咕噜噜响动滚向最里边。于是俯下身子去找,再三再四找不着。外面妇女急了,先拿手敲了两记,又催促几声。外面越是急,里面越是找不着。几个回合下来,外面已是忍无可忍,往窗台上敲成一片声响。那女营业员好歹将一颗脑袋从桌肚里挣扎出来,脸上头上挂着丝丝缕缕,都是灰土。听她嘴里嘀咕一句:“急得倒像赶杀似的。”手里接过存折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将存折递还出来。那外面妇女也说了一句话,将存折再送进去。那里面把存折重新递了出来。又是几个回合,双方隔着玻璃争执起来。
何碧秋侧耳细听,慢慢懂了。里面女营业员说取款数额太大,必须预约,不能临时提取。外面取款妇女说碰上大事,十万火急,要她立办。如此三番五次,双方都不肯让步。何碧秋上前劝了几句,劝不下来。那女营业员倒还和颜悦色,取款妇女脾气一点一点毛躁起来,竟像是拼命往自家身上浇泼汽油,熊熊怒火越烧越旺,话茬也越来越偏离主题了。一个说不要说她,哪怕走遍天下任何一家银行,谁都无权一时三刻取这么一大笔钱。另一个说,对方明知快到下班时间,存心拖延,把别的银行也耽搁了。
话锋左旋右折,纠缠到那一句嘀咕上来。一个承认确有这句话,却是自言自语,不是针对她。另一个则一口咬定,凭空撂出这么一句恶话来,正是故意诅咒她的。
几番交锋,那取款妇女眼看没有转圜余地,头发直竖起来了,说:“最后再说一遍:帮我办了这笔款,万事皆休;若是不办,就不要怪我了。”女营业员反问道:“又怎样呢?”取款妇女磨砺牙齿说:“此刻是我求你,只怕我出了这个门,你总要反过来求我,难保你不磕头作揖,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到那时候,后悔晚啦!”
撂下这句狠话,夺门走了。
说话间已到下班时间,另几个窗口关闭了。何碧秋看见女营业员招手,赶紧递进存折,说了前因后果。女营业员这时情绪平静下来,开始慢声细语说话,告诉她原本理解错了,其实不碍事,更不用倒扣巨额罚款。不过三言两语,先前的担心云消雾散。何碧秋心里感动,再三道谢,想到刚才那顿恶吵,不免又安慰几句,告辞出门。
安顿住下,晚饭就近去那家面店,要了一碗盖浇面。才吃几口,对座来了人,看看眼熟,正是刚才的银行女营业员。原来眨眼之间顾客多起来,只剩这个空位。互打了招呼,何碧秋奇怪道:“想你应该下班在家,却在这里碰上了。”女营业员说:“一个人憋闷在家里……”话到这里打个翻滚,改口说:“住在邻近,这里的面特别有名,顺便来吃一碗,消消肚里的一口浊气罢。”
何碧秋再劝几句,女营业员说:“你还不知道,刚才一顿啰唣争吵没有完呢,我被部门主管叫去,狂训了个狗血喷头!”何碧秋安慰说:“吵也吵了,训也训了,都丢在一边去,不要想它,更不要积压在心里,也就算过去了。”
一番话灌进对方耳朵里,不见脸色化开。女营业员忧虑说:“也不知是主管听见争吵,例行公事,还是那个取款的人告状。”何碧秋问:“管它呢,都过去了呀。”女营业员说:“哪里过去了——若是前一个,倒还罢了,不过罚扣当班补贴;若是后一个,就不知深浅了。”何碧秋问:“到底怎样呢?”女营业员说:“至少当月奖金泡汤,还要被记下污点,年度奖还有减损——这还是浅的,那深的是没有底的。”何碧秋质疑说:“总该分个谁对谁错吧?”又劝道:“想必是前一个,后一个不会这么快吧。”
看她神色凝重,何碧秋赶紧转移话题。因要排解对方心绪,特意重提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将过程细化开来慢慢说,无非是说十多年前来办一件大事,怕身边一笔钱有闪失,存了活期随用随取,存折账上不过剩几块钱,前天翻晒箱底突然看到它,又恰巧看电视新闻播报银行小额存款要倒扣年费,掐指一算,十几年下来,日积月累,竟是一大笔数目,真正吓得不轻。
说到这里,看她脸上和缓了,又说:“多亏你和风细雨一番耐心解释,才明白是一场虚惊。”女营业员听了,浑身上下特别受用,嘴里说:“不客气,碰上别人,也这样的。”
觉得双方有缘,主动报了姓名,叫吴维丝。何碧秋也说了名字。两人吃完面,到门口分手,往前走了一阵,发觉吴维丝尾追上来,原来还是放不下担心。磨蹭一会儿,把话直说出来,问何碧秋明天能否晚走片刻,拐个弯到单位作个现场见证,亲口叙说一遍,也许能帮她澄清责任。
何碧秋听了,并不算难事,点头应允了。
第二天等到上班,找到那位主管,详细说了过程。那主管没有拿笔记录,只管用耳朵听,脸上淡淡的,既不问答,也不说对错,态度还算平和。何碧秋说完下楼,将经过情况复述给吴维丝听了,见她脸上还有内容,想了想,明白了,说:“我回家再写一遍,寄给你,你递呈上去,请他们存档备案,无须忧虑了。”
何碧秋披着一天云彩往回赶,到了家里,天空厚重得像是锅底,又涩又沉,那架势差不多压着地了。感觉空气哆嗦起来,人身上肉紧了。过了午后,漫天飘起了细碎雨粒。加了一件夹袄,取出纸笔,把在银行目睹二人争执经过写了下来,拿眼默读一遍,斟酌删减了词句,纠正了两三个错别字,誊写清楚了,签字画押,糊好信封,让万善庆亲自跑一趟,从镇上邮局即刻寄了出去。
万善庆归家已近傍晚,说:“恰巧赶上最后一趟邮班,想必明天这封信一定到她手里,用作凭证,就不怕了。”
在门口把脚跺了几下,又说:“外面飘雪花了,几户种茶的,全家出动,急火燎毛往茶园赶,从老天爷手里抢摘嫩芽呢。”何碧秋说:“我正要商量这件事。这几家三五年前改种了茶,得了风气之先,也尝到了甜头。我们恐怕也该动起来,跟进才好。”
万善庆听了,忧虑说:“改种茶呢,甜头明摆着,担惊受怕也明摆着。”话题转到去年一场倒春寒雪,糟蹋了新崭露的茶芽,损失不小。何碧秋反驳说:“去年是百年一遇。俗话说‘春雪如跑马’,眨眼之间就融化了。就说眼前飘的雪花,能不能持久,是不是一场真雪,还在两可之间呢。”又说:“上午我从银行替吴维丝作证出来,拐个弯去市里一个专门机构咨询了种茶,等三五日天晴下来,还要往市里走一趟呢。”
吃过晚饭,雪花果然变作水片。天亮再看,雨停了。不过连阴了两三天,放了晴。何碧秋跟万善庆敲定一番,动身往市里来。
下了车,口袋里忽然一阵吱吱乱叫,是手机铃响。只听一道锐利女腔划破了路边嘈杂人声。到了僻静处,听明白了,是吴维丝。
碰了面,见吴维丝脸上肿胀,几天没睡觉的样子。吴维丝说:“连打你两天手机都不通,这会儿通了,没想到你到了市里——那件事根本没完,天都要塌了。”何碧秋说:“不至于吧,两人拌几句嘴皮子,芝麻绿豆罢了。”吴维丝声音里有了哭腔,说:“昨天找谈话,宣布当班补贴、当月奖、年度奖,一概扣发,还把岗位给暂停了——要不然我还在班上,没空站在这里说话——这也还是个开头,不算结尾呢。”
何碧秋奇怪道:“难道那封信路上耽搁了,没到你手里?”吴维丝说:“还说呢,信是收到了,不喘气便转递上去,还是喘口气间隙,反驳回来了,说信来历不明,况且由我当事人转交,不算数的。”何碧秋说:“也有他的道理。”又怀疑道:“难不成因为递信方式不妥,招致了嫌疑,成了加重处罚导火索了?”
便说:“恰巧我来了,正好再找一趟,这次必定请他拿笔记录,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澄洗干净,相信能旁证出原先的处罚过了头,把真相扳回来的。”
见了主管,那张脸上不再淡了,问何碧秋说:“你是她什么亲戚呢?”何碧秋说:“你误会了,不是亲戚。”主管问:“你俩认识多久了,恐怕不会少于三年五载吧?”何碧秋说:“你又误会了,在此之前,我跟她哪怕迎面撞个跟头,也八竿子打不着的。”主管说:“想必出事之后,她对你有所请托,一顿饭总该有吧?”何碧秋说:“倒是同桌吃过一碗面条,却是各付各账,而且是我在先,吃了两口,抬头看见对面一个人依稀模样,想了一想,才记起是刚才银行窗口打过交道的。”
话到这里,品出火候不对了,何碧秋说:“我是来作证,并不是自身犯了案,况且你又不是执法人员,倒像是在审讯我,真教人弄不懂了。”主管说:“我还弄不懂呢。上次你说住在偏远乡下,被一座水库隔在三省边界,来一趟市里要翻乡越镇过县,很不容易。这次你又说不是她亲戚熟人,是萍水相逢,却特地大老远的跑过来,想把这样一桩尤其敏感尤其复杂的事情,扳转它的方向,倒也让人大开眼界呢。”
何碧秋听了,明白碰在石头上了。看他那张瘦脸下方挂着的铭牌,其实是个副主管。便出门沿走廊找到主管门牌,走进去,见一个人坐着,脸上身上腿上肉嘟咕出来,还腆着肚皮,整个一座弥陀佛像。神情还算温和,也能听她说话。将事情提纲挈领,说了个概貌。胖主管正要开口,有人进门,却是刚才的副主管,惊讶说:“我以为早走了,原来到了这里,想必是打算把一颗头颅瞄准南墙,直撞到底,不怕头破血流吧?”
屋内气氛顿时阵阵噼啪作响,胖主管赶紧咧开两瓣嘴唇,和了一阵稀泥,把双方情绪抚降下来。慢慢劝何碧秋说:“你也误会了,他惯常这样说话的,并不针对你一个人,也没有恶意。只因事情非同小可,不想你平白无故被挟裹进去,也是为你好。”副主管插嘴说:“我想说一句话。”何碧秋说:“说吧。”副主管径直说:“凭我们两个,好歹是个中层领导,属于实抓直管,手里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同类事件往常直接拍板定案的,这一次都无力回天,何况你是一个僻远乡下的农村妇女——听了这句,恐怕又怄气吧?”何碧秋被他一戗,反而不气了,说:“我也想说一句话,只怕你胸闷呢。”副主管说:“说吧,听着呢。”何碧秋说:“是我们乡下老人讲的,叫‘尖嘴猴腮,言辞刻薄;圆身胖脸,弥陀佛缘’。这句滋味怎么样呢?”
屋里静了片刻,琢磨出味道,迸放一阵阵哈哈嬉笑,把空气稀释下来。胖主管趁机解释道:“扣掉各种奖金,暂停岗位,朝她头上连续套了这几道金箍,乍看是重了,是尚方宝剑,是惩罚她,让她吃了冤屈。往深处剖解事情的尖锐程度,实际是轻的,是挡箭牌,是保护她,帮她蒙混过关呢。”
何碧秋把话仔细咬嚼,疑问道:“照这番话,我和你们两位,方式、角度、标准不同,但出发点、方向、目的都一样,是为她好的了?”见他二人点头,便说:“既是这样,我倒有几个提问了。”
何碧秋问道:“摊开这场争执,要害是临时提取那一大笔款项,不要说她,若是放在你俩,有没有这个权,敢还是不敢呢?”二人回答说:“既无权,也不敢。”何碧秋说:“再说吵架。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据我亲眼实见,别人是步步追逼,她是步步退守。别人嘴里字字句句都是硬的,是刀枪棍棒,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软的,是铠甲藤牌。你俩来作评判,是谁跟谁吵架呢?”二人回答说:“当然是别人跟吴维丝了。”
何碧秋收敛声腔,正言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干吗不直截了当、仗义执言、直面真相呢?”
听她说得大义凛然,两个男人震慑住了。一道转进一个小会议室,再叫一个年轻人专门记录,静下来听何碧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提拎出吴维丝的那句嘀咕,摆放在桌面,着实研讨一番,看看到底算不算一句咒语。何碧秋作结论说:“一句大众顺口言辞,当不得真的。”再举自己丈夫万善庆当活靶实例,一番解释,让二人放下悬在心头的疑团。
送出门外,胖主管感叹说:“若不看衣着打扮,不看你脸上泥土气息,光听言论,谁会相信你住在偏僻乡村?”副主管表态说:“我俩肯定尽力而为,却不敢揣摩压不压得住这局险棋——论胆识你倒是令人钦佩的,只可惜身份……”胖主管赶紧说:“皇帝还有几个穷亲戚呢,任何人拐弯抹角,也许藏有真人侠客,说不定的。”
把话头拦腰截断了。
安慰吴维丝,见她胆子早破了,只管嘟囔:“早知如此,哪怕她拿刀砍在脖子上,任凭鲜血流淌,也不敢回嘴喊疼的。”又说:“她最后扔下的那句话:‘只怕我出了这个门,你总要反过来求我,难保你不磕头作揖,五体投地,痛哭流涕’,现在回头想起来,刀光剑影,胆战心惊哪!”何碧秋劝喻说:“这世上什么方剂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何况错不在你,也不要怕,我既然两只脚站在了水里,就不怕它深浅了!”
与她分手,边走边想,感觉胖主管的提醒也是一条路径,不免梳理当地有分量的人物,市长方昭耀名字跳了出来。在心里掂量,同是上届全国人大代表,印象中人很温和,性格也不算张扬。却拿不准为一个普通职员,惊动当地政府一把手,犯不犯忌讳。回想吴维丝一只惊弓之鸟,顾不得了,打定主意见一面,相机行事。
到了市府,被挡在门卫室跟前。何碧秋见怪不怪,早就轻车熟路了,说:“烦请给方昭耀市长秘书打个电话。”把这句话连同自己名字,一道扔进窗口。过了片刻,里面反馈说,方市长不在,去省城党校了。
何碧秋听了,脑子一紧,又挤压出来一个名字,是人大办公室干事,叫周维乐。上届全国人大会议时,被抽调去北京帮忙做工作人员时熟识的。打通电话,这边刚放行,周维乐已经接在楼梯口了。
寒暄几句,转到正题,周维乐问:“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呢?”何碧秋说:“只说来头很大,两个主管倒说不出详情。”
顺水推舟请周维乐过问。周维乐为难道:“现在万事万物走市场,政府与银行两股道上的车辙慢慢分离开来了,很少交叉重叠,我这种岗位,分量是不够的。”想来想去,再人托人,找到那家银行内部的一个员工,却是新近聘用的,资历比吴维丝还浅。试着探查情况,电话里一阵唔唔啊啊。周维乐转述说:“确实非比寻常,而且神秘得烟雾迷茫,不要说那两个主管,就是他俩的顶头上司,恐怕也摸不清来历呢。”
只能等方市长回来再说了。何碧秋问:“社会上传来传去,说进党校等于提拔,时间长短又有讲究,方市长想必也要升迁了?”周维乐把手直摇道:“这是老皇历了,情况早就千变万化——就目前的行情,从真人活例来看,进党校实际结局有三种:一种提拔,一种例行学习,另一种却犯了事,导演一出调虎离山空城计,再隔水开炮,借机查办他呢。”
婉转口气又回答说:“——方市长是三个月短期,应该是第二种,也不排除是第一种,——当前并没有风闻他的蛛丝马迹,肯定不属于第三种罢。”
与他分手,把心思转到种茶的事上,再次去把几个疑难咨询明白了。求教完毕,又往头脑里反复排查这座城市的熟人,有几个离开了,有几个印象模糊,只有店主老孙飘浮在脑子里。也记起他的好来,虽是民间身份,十几年前那场官司,幸亏他走底层路线,多方出谋划策,又打探出各种路子,转折回圜,最终得了胜算,真正功不可没。想到这里,觉得化解吴维丝天大冤屈,更少不得他的鼎力相助。
距离并不太远,一路找过去,当年的简易客店早变作一堆高楼耸在半空里。大门处保安听见名字陌生,建议向草坪上锻炼的几位回迁老人打听。也还有人记得,说了下落。循着指定路线走了一圈,发现兜回来了,却是银行旁边那家面店。
抬头细看,只见招牌上“秋菊故友”赫然在目。进去打听,遇上一个特别能说的,回答道:“孙董事长到外地洽谈业务了。”又解释说:“我们孙董事长的名声,并不像一些世俗名人,全靠故意炒作得来的——想必你也清楚,还在电影《秋菊打官司》没有拍摄之前,他老人家跟秋菊原型人物,共同参与那场轰动天下的官司,是真正的患难之交。”又宽慰说:“我们孙董事长虽然有名,可做人依旧朴素亲和,既不讲究身份,也不高摆架子。惯常遇上你这类慕名来访的崇拜者,签一个名字,或是合影一幅照片,也并不是难事。”
何碧秋不再多问,要一碗面吃了,起身回返。
到了家里,万善庆听了,评判说:“照这么说,那吴维丝是一只鸡蛋,那取款妇女是一块石头,她两个‘砰嘭’撞在一起,吴维丝难免粉身碎骨——无论如何,也得帮她一帮!”何碧秋说:“我先去说动了两个主管,又试找了上层,再打听了下层,这三条路线,虽说没有即刻打通,却都全做了铺垫,早晚会起作用的。往下,不妨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吧。”
将吴维丝丢在一边,来说自家种茶的事。何碧秋说:“顶尖名茶有西湖龙井、苏州碧螺春、黄山毛峰、福建大红袍四种。”觉得杭州只隔几道山水,咫尺之间,环境水土的差别不是太大,若引栽原种,是多是少,也能讨巧沾光。斟酌定了。
天亮动手,将自家山坡剖开,往下不过对照栽培要点,循章做事。喝了几口水,擦了几回汗,太阳升在头顶了。忽然看见万善庆目光渺茫,顺眼过去,远处一个黑点疾奔而来。慢慢看清是一个人模样。到了近前,是个妇女。看出了来人的焦急,两只脚就像是拌搅荞麦面糊,划甩个不停。到两三块田远近时,脚底一绊,翻跌出一个跟头。爬起身,顾不得掸抖泥土,抢到面前,听见“扑通”一响,直挺挺地跪下了。
何碧秋看看眼生。等她把满头散发推开,露出大半张脸,还是半生半熟。再看一眼,有点约绰影子了,疑问说:“想必你是吴维丝的姐姐吧?”地上叫道:“我是个孤儿,哪有姐姐?就是我本人,吴维丝呀!”
扶她起来,说:“急不在一时,喘口气再说。”吴维丝哭腔说:“打你手机不通,上次是天要塌,这回天已经塌了呀!”
何碧秋解释说:“农村不比城市,土里刨食,赚钱不易,我出门在外才开手机呢——害你大老远的,翻乡越镇过县,从市里亲自找到村里来。”
细问缘由。吴维丝说:“我被除名了。”何碧秋不信说:“你弄错了吧?”吴维丝说:“怎么会错?都下了正式红头文件,白纸黑字,铁板焊钉啦!”
又说:“我宁死也不服这口气!可是,除了你是独一无二的现场见证,凭我自说自话,漫说跳进黄河,跳进长江,哪怕跳进汪洋大海,也洗刷不清了呀!”
何碧秋听了,头皮一奓,一股热流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往全身膨胀起来。嘴里说:“怪不得看你分手才几天,人苍老了好几岁。说那自古伍子胥昭关愁杀白头,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呢,一头乌发,转眼之间挂满霜花了。”
关照万善庆几句,陪吴维丝直奔市里。下了车,心潮平静下来,在肚里策划好先后方案,让吴维丝先走,转往市府大楼找周维乐。
说了一遍,周维乐说:“看来不用铁砣,是压不住这杆蛮秤了。说来也巧,今天大早有人看见方市长阳台窗口露过一个头,依稀像是他本人。”见何碧秋动身去找,拦住说:“还在学习期间,趁着空隙回趟家,是不可大张旗鼓四处张扬的。况且还不知是真是假。等我悄悄访一访,等核准了,回头听我电话吧。”
找到副主管,一张瘦脸变长了。带到胖主管屋里,弥陀佛脸耷拉着。两个人带她去见另一个人,是分管纪检的班子成员。想必两个主管也还心存怜悯,介绍完毕,把身子坐稳,一道听她来说。
何碧秋把当天的争吵重复说一遍,肚里憋着气,说着说着,那声腔迸裂开来,自己也按捺不住它。恰像煽风点火,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那管纪检的虽有城府,也煎熬不住了,脱口奇怪道:“既不是吴维丝亲戚,也不是她熟人,更不是内部员工她同事,却像是八部巡抚钦差大臣,来替天行道,三堂六审,稽查大案要案似的!”
何碧秋说:“你是疑惑我的身份吧?你听着:我虽然住在乡下,是个普通农村妇女,却是一个公民,并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有资格说话的,这是一。我是客户,你我双方前几天还发生业务,有权对你银行说三道四,这是二。那场争执我亲眼实见,是现场证人,有责任有义务把颠倒了的真相,重新颠倒过来,这是三——我只说三点,你若批驳倒了呢,我刚才都是耳边风,你就当没听见,而且我即刻紧闭这张嘴,不再说了。你若批驳不倒呢,我还是要往下说的!”
直戗得管纪检的脸通红,把嘴巴张了又张,说不出驳词,只好听她说。把话说完了,看那管纪检的想了一会儿,像是搜括到了一个把柄,也不明说,只管扔出一句藏刀夹剑的话来,笑道:“这世上满口饭好吃,满口话却说不得的!”
听他话里有话,不妨明挑出来。何碧秋说:“处罚一个人,要害在于有错无错。就拿你作例子,比如说,那天不是吴维丝,而是你本人,正在窗口值班,来了一个人,要午时三刻提取那一大笔款项……”管纪检的截断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何碧秋追问道:“又是哪个呢?”管纪检的说:“你自始至终,说得有详有略,那详的都是有利的,那不利的地方,恰恰被你删减掉了!”
这才捅到桌面上来,锋芒所指,正是吴维丝的那声嘀咕。
何碧秋也笑道:“原来竟是这句啊。”管纪检的揪住不放道:“你说得水漫金山,空隙不留,却漏掉了这个关键的关键——我倒有个提议,烦请借你这利嘴锐牙,把吴维丝那句嘀咕,当众重复一遍,如何?”
何碧秋说:“当时她肘弯拐落了东西,低头俯身怎么也找不到,外面却百般催命,心里着急……”管纪检的打断说:“背景不必啰唆铺垫了,还是那句嘀咕,原汤原汁,直说吧。”何碧秋说:“也罢,她嘀咕的是:‘急得倒像赶杀似的。’……”
管纪检的叫了声“好”,催逼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是借请你的嘴巴,再把它详细拆解开来吧。”
何碧秋有些明白,并不作规避,说:“直白的字面意思,是说急赶着去被杀头。”管纪检的笑道:“我倒要请教了:有人急要取款,严守规章不用质疑,却说人家赶着去被杀头,竟还有人奋不顾身替她打掩护,说不是错。走遍天下,没有这个理吧?”何碧秋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不用走遍天下,就站在眼前脚下——”
说到这里,下班铃声响了。何碧秋婉转口气说:“听你口音,是个外地人,或许还是新来乍到的。今天你我针尖麦芒,不是对话的气氛,不如大家喘口气,心境平和下来,容我作个解释,这句嘀咕是不是错,最终由你拍板定案。”
转来吃面,碰见上次那个特别能说的,说:“你今天赶巧,孙董事长在呢。”拉去见了面,那特别能说的又说:“《秋菊打官司》这部电影,虽是张艺谋拍的,巩俐演的,其实远在没有电影之前,我们孙董事长就……”店主老孙喝道:“呸呸呸,关公面前舞刀,阎王殿里判鬼,说嘴打嘴呢!”笑了一阵,不免怀念当年几个旧人,说:“吴律师一举成名天下知,当选首届十佳,早到北京发展了。严局长也离开公安系统,升到省城若干年了。”感叹一番,见老孙那张脸宽展了许多,五官肌肉也松弛了。
说起吴维丝的冤屈,老孙评判说:“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虽然是亘古不变的生命链,可万事有个限度,不过嘴巴跟舌头碰了几下,又不是光天化日抢劫,更不是上风杀人,下风放火,扣奖停岗,已经做过头了,却赶尽杀绝,砸人饭碗,断了人的食路,岂不无法无天!”拍着胸脯说:“当年承蒙沾你雨露阳光,把事业慢慢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社会上都承认我名字。这银行因离得近,隔三岔五来人吃面,一幢大楼从头到脚十分熟悉,上上下下,张口就可以说话的。我即刻走一趟,不用三下五除二,其中曲折弯转,必然打探得一清二楚。”
这边何碧秋吃完面,那边老孙回转来了,脸上神情朦胧。先说这桩事件的源头:“真是招惹了凶神恶煞,来过一个神秘电话,拍板定案要把吴维丝除名,电话是行长接的,恰好出国访问,就转交给副手来办。最初中层有些反弹,弄了扣奖停岗这些假打真保的手段,想帮她蒙混过关,力道不够,反复顶不住,还是下了红头文件。”
再说吴维丝:“有空没空,时常也来店里吃一碗面的——是个苦命鬼,自幼失去双亲,中途婚姻波折,孤家寡人多少年,所谓人走霉运,性格偏离,与大众日常相处,并不十分合群融洽。可她本性倒还善良,不像个张牙舞爪的。”
又劝何碧秋不必回返银行解释那句嘀咕,说:“他一个新来的外地佬,听不懂方言,闹出笑话,随他去罢。隔天我略微点拨他几句,代为解拆清楚,犯不着你屈尊大驾,亲自开口。”又说:“何况不过一个管纪检的班子成员,从眼前情势来把握,即便他的顶头上司,分管副行长,甚至行长,怕也做不了主。解释给他听,也是枉费口舌。”
就此探讨那个取款妇女,到底有多大来头。老孙安慰道:“不用担心。世上一物降一物,她是小鬼,就找阎王;她是阎王,就找玉皇大帝;她是王母娘娘,仰仗玉皇大帝包庇,还有西天如来佛祖呢。”
提起方昭耀的名字,老孙说:“县官不如现管,方市长是当坊土地正神,就像古代的一方诸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什么都握在手掌心里,只需叠起两瓣手指头,轻轻一夹,就捏得她粉身碎骨了!”
何碧秋等不到周维乐电话,主动打过去,周维乐说:“正要给你打——有些环节,电话不方便,见面详说吧。”
见了面,周维乐说方昭耀市长在家,却劝她不必去找。见何碧秋脸上质疑,解释说:“有些传言,差不多是一夜之间,陡然四起的。”何碧秋吓了一跳,问:“难道出事了?”周维乐摇头说:“那倒不是——传得最多的,是书记平挪省城厅局,方市长再上台阶,身兼两个一把手。”何碧秋松了口气,疑问道:“我找他伸张正义,与他本人升官,两者并不相干啊。”周维乐说:“谁说不相干?这政界犹如团丝乱麻,藏着欲解还乱数不清的扣结,掖着乍分又合若干个阵营,真正……”
话拐个弯,挪到他自己身上,说:“譬如我,早年跟老市长开车,觉得大材小用糟蹋了,提携我改变身份,还允过一个实职。可他老人家刚退到人大,突然急病提前走了,我从此撂在旮旯里坐冷板凳,七八十来个年头,始终翻不了身——我啰唆这些,是想说我跟政界哪个热门体系都不沾不靠,平日里各种风向,也都不加避讳往我耳朵里刮,吹进来荡出去,既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更有正反之间的,比起那单吊一个阵营的人,信息反而丰富多彩呢。”
转回正题,分析说:“但凡将要提拔的人,必然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目标。那背后人前,多少个炮口盯牢瞄准着,万一有个不慎,露出把柄,万炮齐轰,不但提拔不成,甚至翻身落马,身败名裂,也不在少数。”
何碧秋听他说得如此凶险邪乎,反驳道:“我找他拨乱反正,光明磊落,也是他当市长的职责所在,并不是撺掇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什么可怕的?”周维乐说:“你且听我说完:他从党校悄悄回家,又不公开露面,必然有为难的地方。你这时候找上门去,他若不出手干预,是驳你面子;他若出手干预,难免有趁机生事的,不说吴维丝这桩冤屈,单说他为自己升迁,半途溜回来做小动作,结帮拉票,到了这种地步,哪怕他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楚了——你把心放在他身上,替他想一想吧。”
何碧秋觉得有理,把一颗心悬挂起来,一会儿放在方昭耀身上,一会儿再放在吴维丝身上,两边称掂分量,秤码还是偏向吴维丝。
周维乐劝道:“方市长党校只剩不到半个月,不过是将她除名,又不是拉上刑场,即刻杀头,人命关天,举刀无悔,有什么不能等的?”何碧秋说:“这个吴维丝,我因为跟她陌路相逢,并不知根知底,最近才听说她的一个致命伤疤,说她命苦得很,半道上家庭拆散了,单人匹马过日子,性格本就乖戾,眼前这桩冤屈凭空掉落在头上,雪上加霜。也不是一两个人在说,都认定她目前举止有些异样,很担心酿出什么大事来,彻底毁掉这个人,那就不得了了。”
周维乐听了,把脑袋钻进这个思路,慢慢想出了办法。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却是当年那场官司里的公安局严局长。何碧秋说:“刚才吃面,还跟一个熟人老孙提过他呢。听说他从省城离开政法系统,调到纪检监察部门了。可惜仍然水路旱路,跟银行不是一条道。”周维乐说:“有一个消息,说严局长接近五十七八了,依照惯例,临退之前总要安排个福利待遇比较好的过渡单位,听说正是去省银监局——并不是空穴来风:有说已经上任了,有说正式定过了,即将下文——这银监局直接监管各家银行,是一柄尚方宝剑。索性让吴维丝写份申诉,你再亲笔写几句,先寄出去。回头方市长从党校回来,双管齐下,哪怕它铜铸钢浇,不信撬翻不了这场冤案!”
转找吴维丝,写好申诉,何碧秋仔细读了一遍,评点说:“客观陈述事实真相就可以了,这些无限上纲上线的爆炸词语,还有这一连串吓人大帽子,就不要往她头上戴了吧。”又指着一个重要细节说:“还有这句,说她不经预约,急着要提取一大笔款项。这一大笔款项,到底是多少呢,这五万,十万,二十万,五十万,百万千万,也都算大笔款项,却是天差地别——必须明码实价,写写清楚。”
重新誊写干净,附上何碧秋亲笔短信,径寄省城。
弹指半个月,何碧秋赶到市里,到了碰面地点,等来等去,不见吴维丝。店主老孙担心说:“昨晚来吃过一碗面,腔调、言辞,颠三倒四,夹七杂八,听她说得影影绰绰,像是解不开心中的冤结,去求卜问卦,中毒很深,一叠声说:‘不该怨天尤人,命里活该有这一劫,主要是我名字起错了!’——竟是惑了心窍的样子呢。”
因住在附近,找寻过去。吴维丝坐在屋里,梗直颈脖,拍着脸说:“我名字里的‘维’,暗藏着无数凶险:右边‘隹’,本是一只鸟,左旁‘纟’,是用来结网的。再加上后面的‘丝’字,又是两个‘纟’,织成了一面天罗地网,这只鸟无论怎样扑腾飞翔,也是困在牢笼里,一辈子坷坎厄运!”
见一屋子乱,像是垃圾场,又像是刚遭翻劫。眼睛倒还认得出人,指着何碧秋说:“凭你天大运气,人生畅通无阻,也全靠名字!先说这个‘碧’,那‘王’上加‘白’,便是‘皇’字,下面还坚如磐‘石’。再说‘秋’,‘禾’谷成熟得像着了‘火’……”
何碧秋截断她,跟老孙商量说:“等不得了,我这就找方昭耀市长……”
一句未完,被吴维丝听在耳里,把两只手竖起来直摇,说:“千万不要去找,这个名字也是万分险恶——单说这个‘昭’字,每‘日’坐在‘刀’‘口’上……”老孙抓住把柄,反驳道:“是吗?人家堂堂一个市长,即刻还要升迁呢!”吴维丝摇摆双手说:“他后边一个‘耀’字,底下蹲着的这只鸟,眼下头上‘羽’毛‘光’鲜闪亮,所以还不打紧。一旦掉‘光’了‘羽’毛,失去遮掩,那‘昭’字就要发作起来,生灾弄祟,必然在劫难逃……”
不再听她胡说,出来,店主老孙说:“她昨晚吃面就露出了细微苗头,逮谁是谁,一把薅住我,将名字大卸八块,弄出一串心惊肉跳的词句来,直听得毛骨悚然——亏她嘴下留情,说我名字虽然拙败,却存有回旋余地,人生路上巧遇贵人帮扶,沾了灵气,所以否极泰来,转危为安呢。”
说了一通,议论道:“她这个病,还属初犯,没有生根发芽。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治’,追本寻源,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一场冤屈,把一腔热血淤积在心胸,散发不出来。若抓紧替她昭雪了,想必也会好的。”
转向市府大楼这边来。
听周维乐说:“方市长回来了,机会却不恰当,不是找他办事的时候。”建议再等一两天。何碧秋说:“不要说一两天,怕是一分一秒,也等不得了。”
说了吴维丝的情状。周维乐把门关了,压低了声腔,说:“上次讲到方市长的传言四起,最初只有正面的。经过半个月翻覆,那反面的,逐渐披露出来了——”
正要往下说,有人敲门,周维乐说:“有个会,回头细说吧。”
到了银行,看见管纪检的一张笑脸。两个主管过来,瘦脸龇牙咧嘴,弥陀佛像毕恭毕敬。管纪检的说:“这才叫‘有眼不识泰山’呢,幸亏面店孙董事长说破你身份,也托他代为致歉了——那天等你不来,开始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被戗住了,故意逃避,不敢解释吴维丝那句嘀咕呢。”
何碧秋说:“论这句‘急得倒像赶杀似的’,乍看起来,是说一个人急赶着去被杀头,其实早就偏离字面含义,另有内涵。不过是当地一句熟语,任何人挂在嘴边,口无遮拦,随时随地滑落出来——却并不存在诅咒他人的成分——这方圆百里千里之间,随便实抓现拍,到马路上找到正在打架斗殴的,或是街坊邻舍怄气泼口辱骂的,从头听到尾,绝对不会用这种温吞词句。”管纪检的说:“孙董事长早就条分缕析过了——这句话惯常是自言自语,或用在家庭亲友朋客之间,调侃戏谑,张口就来,无须计较的。”
何碧秋点头,再举出丈夫万善庆当作活例,说了那天在麦田薅拔杂草,被他催逼来市里咨询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说:“我不但冲他说了这一句,还往地上‘呸’了一口,这才动身出门。”
转到吴维丝身上。管纪检的引她来见副行长。副行长表态说:“已经研究定了,同意她立即就医,药费实报实销。”
说到正式翻案事宜,副行长说:“签发红头文件的权限,只有行长。这三五天就要回国,包括我本人在内,从上到下,都会力排众议,替吴维丝说话,主持公道的。”
询问那取款妇女的身份,副行长说:“电话是行长接的,确凿不是平头百姓,身份来头不小。依我估计,要么是干部家属,要么本身就是领导,养成了颐指气使习性。想必是懊恨吴维丝不肯遂她意愿,帮她提取那一大笔款项,火了,恼羞成怒,抓住那句嘀咕,大做文章。借一句俗语形容,叫作‘吹开灰尘往地上寻找裂缝’。而且抢先下了结论,铁口咬定要把吴维丝除名。行长不敢反驳,转交过来,就弄出了眼前的局面。”
又说:“此刻你暴露了真实面貌,全世界都懂得一根筋‘讨个说法’、不到黄河决不罢休的厉害。无论那取款人是谁,一旦明白撞在你的枪口上,想她都会打消妄想,收敛气焰,主动关门闭户,图个安逸清静罢了。”
听到这里,何碧秋才觉得脸上松动许多,心里也化开了。
回见周维乐,正逢下班,将头伸到走廊看了又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关了门,坐下来说话。
周维乐说:“方市长沾上了一桩尴尬事,想必他此刻正如井中的吊桶,七上八下,神思不定。在这种敏感时期,请他出面帮吴维丝翻案,恐怕不太适宜。”
何碧秋听了,评判道:“上届全国人大,大组讨论,小组发言,迎面招呼,都是有的。在我的印象里,他行事并不张扬,说话也讲究方式。这些都是表面,终究回到一句话:‘做人不亏,鬼神不随。’关键是他做了没有做。若没有做,尽管把羽毛抖搂起来,光彩鲜亮在世上行走。若是做了呢,就不必推诿开脱,只能怪把持不住,自作自受了。”
周维乐说:“平心而论,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却牵扯到他。所以不论是反他的,还是保他的,都说同一句话,叫‘人走霉运,阴沟翻船’……”说来说去,听得脑袋大了。何碧秋插断话头,请他理清顺序,从头说起。
周维乐说:“上溯根源,远在去年出国,倒是正儿八经因公考察,随访有本市一个合资企业中方老板,顺带报销了方市长的一笔费用。本来这种事情见惯不怪,是常有的,而且已经过去了,不承想节外生枝,酿成了天大风波。”何碧秋琢磨一番,提问道:“我仔细听了,这件事并不复杂,其中大小也不过藏有三个要害,一是他本人知不知情,二是费用是公是私,三是数额多少。有错无错,是罚是罪,轻重缓急,全在这三个点上。”周维乐回答说:“是秘书经手,他事先并不知情。费用也是公的,即便不放在企业,公家也该报销。论到数字,一个零头而已,都说不出口:大约两千大几,离整三千还略有差距呢。”
见何碧秋讶异,把头摇了一通,说:“你也别藐视这两千大几块钱。等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其中变幻莫测,十分厉害了。”
往下说道:“这家合资企业岁尾年初办垮了,外资老板清理账目,发现了这笔报销款,却生搬硬套,小题大做,矢口咬定政府官员在企业开支,依照国际流行规则,等同于犯罪。恰巧碰上一位国家领导人赴访,这外资老板又是个神通广大的,在接见名单之列。而且这个人竟是个十头牡牛拉不回头的犟骨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境外新闻媒体,直捅出来,甚至还把性质提拎到国家整体投资环境上,将一片鸡毛蒜皮,渲染得比天还要大——领导人感觉事情虽小,后果和影响尤其恶劣。回国之后,即刻批示下来,转到省里,领导层读了,见那措词的严厉程度,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震惊之余,不免手忙脚乱,办事便矫枉过正,做过了头。拿出一个应对方案,就跟‘双规’差不了多少——据说,当天下午在党校就地找了谈话,还切断方市长一切对外通信联络,前后长达半天一夜。恰好碰在他即将升迁的关口,那些明枪暗箭抓牢这个破绽,一齐射放——由此酿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传言,上在省城,下到我们市,漫天飞舞!”
何碧秋听了,说:“说吴维丝处境艰难,将心比心,他一个当市长的,也好不了多少。”再感叹说:“也算功亏一篑。提拔的事,想必无影无踪了吧?”周维乐说:“前几天风传得厉害,主要有两个版本,一是原地不动,等风头过去,再作打算。一是先把职务免了,暂放一边晾一晾,仍然是要避过风头,另作安排——最新有了定论,情节毕竟轻微,与他本人也不相干,让写了一份书面文字,报到上面,云消雾散,结案了。”
何碧秋松弛身体,说:“原来如此,一场虚惊呀。”
说了银行动向,说:“吴维丝这桩冤屈,也算是露出一线光亮,只等行长回国,东方破晓,曙光在望了。”
决定静观其变,不到万不得已,不再动用方昭耀市长这张王牌。
何碧秋回家,在村头地里碰上几个熟人,指指点点说:“有两张陌生面孔,一路问到你家去了,两三个小时没有回转出村呢。”
到了家,看见一个中年和一个青年,衣冠整洁,坐在板凳上。那杯中茶水,早泡得一片白色。又见家里的狗由生到熟,把嘴巴叼住客人裤角,蹭来蹭去,十分亲热。何碧秋赶紧添换茶叶,吆开狗,又责怪万善庆不早打手机。万善庆说:“人家替我们节省话费,不让打。”
问了来意,正是为吴维丝。拿出纸笔,请何碧秋尽量不要省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各种细节,原原本本说一遍。
何碧秋说:“远在十几年前,村长往我男人万善庆裤裆里踹了一脚,我不服这口气,到市里打那场后来炒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的官司,怕随带在身边的一笔钱丢失,存了活期即取即用。打完官司,账上只剩个零头,顺手丢在箱底了。一两个月前翻晒箱底抖出旧存折来,恰巧电视里播报银行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掰指一算,十几年下来了,猜想恐怕要耗蚀倒亏一大笔钱,万善庆急得六神无主,就像赶杀似的,一叠声催。赶到市里那家银行,好几支长队,等我排到窗口,眼看下班了。正要上前,只听呼啦一响刮过一阵耳边风,有个人影抢插到前面,这就是那个暴脾气的中年妇女。”
说到这里,两个人插进话头,问了插队妇女的年纪、长相、衣着,照样记在纸上。让继续往下说。
何碧秋说:“回过头来想想,她俩之间,真正是一场误会:其实吴维丝用意是好的,她见窗口外面客户十分焦急,慌忙转身来接洽,本意是要帮她。不想动作大了一些,肘弯一拐,把桌上一枚图章碰落在地下,又听咕噜噜一滚,钻到桌肚里去了。吴维丝俯身寻找,怎么也找不着。外面取款的急了,把窗台直拍。外面越是急,里面越是找不到。吴维丝好容易把一颗脑袋挣扎出来,满头满脸挂着灰土,顺嘴一滑,嘀咕了一声,就是那句我们本地人的口头禅,叫‘急得倒像赶杀似的’。”
将这句话分拆开来,反复对比了字面含义与实际运用之间的差别,还举了若干生活实例,证明并不存在恶意。再往下说:“到此阶段,双方并没有争执。真正激化矛盾的,是临时提取的那笔款项。依照规定,一大笔钱必须预约。那取款妇女说有急事,要求即刻取它到手。那吴维丝碍于规章,不敢帮她办理。几个回合下来,那取款妇女原本就心浮气躁,急眼了,一把怒火,直烧到云彩里去。最终撂下一句狠话,夺门而去。”
加重语气,将那句狠话每个字词重复了两遍,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衅怄气。想她两个人,前世无冤,今生无仇,素不相识,牙齿舌头碰在一起,大街上冲撞,随手丢过,不必结下隔夜宿怨。正所谓穷寇莫追。却没有料到,她含恨在心,事过境迁以后,把那句嘀咕提拎出来,咬住不放,硬说吴维丝诅咒她‘急赶着去被杀头’。”
又做一番解释,这次拿丈夫万善庆当了活例。继续说:“若说想解心中闷气,让吴维丝当众赔个不是,或写份文字,也是可以的。再退一步,扣个当班补贴,扣个月奖年度奖,虽不合理,也能承受。可她却直捣死穴,亲自拍板定案将吴维丝除名,砸坏饭碗,把人逼得颠倒错乱,这就丧失天良了。”
说完,把自己的心理底线径直亮了出来,说:“我碰巧蹚上了这桩公案,两只脚站在水里,不怕其中深浅的!”
那两个人趸到一边,商议几句,回转来,重新问了争执当天的日期和时间,让何碧秋复述一遍。再把那笔取款数额写在另一张纸上,请何碧秋核实。何碧秋说:“最初她俩争吵,我亲耳听过。后来吴维丝写申诉,我亲眼看过。就是这个数字,不会错的。”
送出村头,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掉转回头,说:“今天的事,请务必保密,不要对外泄漏。”何碧秋看两张脸格外庄严肃穆,疑问说:“这桩冤屈,早就说了不知多少遍,告诉不知多少人,满世界都晓得了。若叫我从此闭上嘴巴,装聋作哑,万难做到!”那两个人听了,松开脸色,解释说:“你把话听岔了,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今天我俩登门找你这件事,不管任何人,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领导干部,也包括站在吴维丝一边替她说话的,一个字也不提起。”
千叮万嘱,告辞而去。
何碧秋懵懂着,目送两个人越走越远,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再望,却见远方路边树林里钻出一辆轿车,顺路向前,开到那两个人跟前,停住。拿眼再看,却见两人从两边拉开车门,躬身进去。那车一阵滑行,加速前驶,逐渐小成一个黑点,望不见了。
回家告诉万善庆刚才蹊跷一幕,说着,猛然醒悟说:“有个要命的疏忽:竟忘了询问核实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怎样的来历了!”
转问万善庆,先前在屋里坐等那么久,是否透露过一二。万善庆说:“还说呢,人家是直奔你来的。进屋打听,说你不在家,两张脸仍然客气得不得了,背后却透过一种冷淡来,目光平扫着,就像我是块木头,不是个活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我当然知趣,不想多嘴好舌巴结他们,尽管泡茶添水罢了——说了你恐怕不相信,这两个人确凿可疑,把屁股粘牢在板凳上,干坐了两三个小时,两只嘴巴恰似挂着两把铁锁,不要说我,即便他二人之间,闷声不响,连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过!”
见何碧秋依旧愣怔,劝说几句,又打趣笑道:“还说你那个‘讨个说法’,开了风气之先,往你身上不停镀金描彩,成了办事精细、通晓法制的榜样。今天应了一句话,却正像大鼓词里说的:‘终日打雁,却被雁翅膀迷糊了眼睛’!”
听了这话,何碧秋解脱开来,说:“好在不是阴暗角落,一切都能放在煌煌大太阳底下,见光透亮。任凭来人是谁,带着何种策划,不用怕他。”
把心头烦恼,丢到一边去了。
往下的日子,一连三五天时晴时阴,地气不断升腾,那山坡上新种的茶苗,一天不比一天。夫妻俩把心思聚集起来,起早贪黑,沐风浴露,一头扎在了茶园里。
何碧秋赶到杭州,爬上龙井山,看了那口千年古井,在近旁找了一家农户,买了一杯新茶。茶叶是现采现炒,水是井中涌泉,坐着品了一回。果然沁人心脾,滋味倒不像茶,是把眼前大好春光,一点一滴浸润在了身子里。跟户主拉着家常,顺便把几个种茶的疑难,也请教明白了。
一步步朝西湖走,看见山峰远去,湖水近来,好不享受,说不出一种快活。忽然听见口袋里一阵吱吱乱叫,是手机响了。却是店主老孙,说打探到消息,行长明天回来。通话完毕,手机吱吱又叫,这次是银行,也说行长明天回来。
抓紧归家,住了一宿,天亮赶往市里来。
老孙等在银行,两个主管、管纪检的和副行长都在。请进一个小会议室,一张椭圆形桌子,地上七八张椅子,桌上七八只茶杯,旁边放着七八只牌子,写着真名实姓。何碧秋拿眼细看,除了吴维丝和眼前三位银行领导,还有自己和老孙的名字。只见室内精心布置过,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副行长说:“本想挂一条横幅,既郑重其事,气氛也显得欢快喜庆。可惜反复斟酌,拿不准措词。退一步想,也不要去招惹刺激别人的敏感神经,讲究实效,还是低调一点,比较稳妥。就没有挂。”
却不见行长的名字。副行长解释道:“行长凌晨五点飞抵省城机场,上午依照惯例省行有个出访总结会,下午他要参加另一个业务会,明天后天还有会议,大后天才能回来。好在之前我们隔三岔五通电话,不断汇报事情进展,也说了你的名字,如实转达了立场和态度。行长格外重视,觉得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让提前拟好文件稿,他今天大清早径直从省城机场急赶回来,正式签发了。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马不停蹄,又回返省城开会——今天这个会,委托我代为主持。”
拿出红头文件,何碧秋读了一遍,见上面遣词造句十分讲究。其中各种起承转合,把不能说或是不必说的,绕了过去。把可以说和不能不说的,都说了出来。该留的余地都留了下来。关键处却是斩钉截铁,明白无误地恢复了吴维丝的原状。着实费了一番心机。
听说是副行长亲自捉笔起草,赞叹几句,说:“早知这样,我就不用急往市里赶,你们直接宣读文件,这桩冤屈随之冰消雪化,迎刃而解了。”又说:“我和老孙两个人,本来就是局外人。今天在与不在,都一样的。”
转到吴维丝身上,副行长说:“会议定在十点整,还剩近二十分钟。她住得不远,拔脚就到,索性等一等,最后时刻再去叫,送她一个意外惊喜吧。”
探问这几天的情状,几个人你插我接,说了个大概。说:“早通知她放心就医,药费实报实销,钱方面不用个人掏腰包。还向她稍稍透了一个底,说事情出现了转机,等行长回国,就将揭晓。而且特意说了行长回国的日期。她原本是个心结,有这些好消息化解,加上这几天医生对症下药,想必早就身心舒畅,坐在家里静候佳音呢。”
渐近十点,派去请吴维丝的人回来了,嘴里一叠声叫:“不好了,快去看看吧!”
一齐过去。到了门前,忽听一声撕帛裂石锐叫,高亢激越,震得窗玻璃丝丝颤动。吓了一跳。依稀辨别是吴维丝的声腔。
听她唱道:“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到了这里,戛然止住。等了半天,不听气息。像是一件音响,突然断了电。又像是一个人,被瞬间扼断了喉管。回看这幢楼,空空荡荡,那上班的走了,没上班的出去锻炼了,过道里悄没声息,异样静寂。各人身上直渗出一片寒意来。
举手敲门,屋里没有动静。店主老孙替何碧秋喊她,不见应答。何碧秋亲口直呼其名,还是不听回音。各人停住呼吸,把耳朵侧近过去,仔细听了一听,那屋里倒像是没有人,更辨别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商量一番,打电话往派出所叫来一个警察,把锁砸了,却推不动那扇门。发一声喊,大家一齐用力,那门“啪嚓”破开,往里仰斜着,倒不下地去。透过缝隙,望见门廊里横七竖八,都是桌椅。再次用力,把门缝推大,先挤进一个人,将过道清理出来。众人蜂拥进去,却见里面箱翻柜倒,碗破盘碎,相比上次见到的乱,犹如一场浩劫。
找遍房间,不见吴维丝。把厨房、卫生间搜索一遍,连窗户阳台都查看过了,还是不见踪影。回到客厅,大家静下来,屏气定息,等待着。不一会儿,斜歪在墙角的沙发瑟瑟抖动起来。合力把它掀开,看见一个人形躬曲在旮旯里,脑袋紧贴地面,屁股撅向天上。拉她起来,拨开凌乱散发,将脸上灰土擦拭掉,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
——正是吴维丝。
直奔城郊精神病院,患者进了急诊室,几个送她来的人留在外面。大约半个小时,主治医生出来,提了几个疑问。这边回答清楚。反问病情,主治医生说:“先住下来,还要观察一段症状。一时半刻,不能轻率下结论。”
办好相关手续。店主老孙看大家把一颗心悬吊在半空,使劲想了一想,说:“你们先走,我暂留一步,找熟人打探一下,先把底细摸在手里。”
回到银行,转进刚才小会议室,坐下来,商议善后事宜。副行长表态说:“到了这种地步,我们不能推卸责任。若心里存着这种侥幸,天理不容!”
又拍板道:“红头文件既然下达,原先除名处罚相应撤销。她是我们的正式员工,医疗待遇不变,另再聘请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帮她料理生活。”
见几个银行内部的人,脸上写满了悔字。管纪检的接口检讨说:“回想起来,真正疏忽了。最初听她抱怨自己名字怎样不好,就像一只鸟,被困在几道丝织的网里,一辈子腾不起,飞不高。又见她逮谁是谁,逢人拆卸姓名,测祸析福,听起来一惊一乍的。如果依照求卜问卦书上的糟粕学说,字词和纹理,都是相符合的。因此认定她心里存有淤结,借着这些胡话,散发郁闷。哪怕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有今天一幕。”
两个主管懊恨几句,又奇怪道:“我们几个是脚前脚后进单位的,年纪当时还在二十岁上下,并肩工作了这些年头,都晓得吴维丝缺少文娱天赋,档案里也没有记载她受过艺术训练。刚才那一声唱腔,剖金断玉,就像专业演员似的——这字正腔圆的一句戏词,从五音不全的她嘴里凭空迸跳出来,想必这就是病情了。”
说了一通,见何碧秋闷声不响,都停下来,等她说。何碧秋说:“你们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只有一件事,也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真疏漏了。好在是迟是早,就像那丑媳妇与公婆之间,终究要摊放在桌面上的。我索性就说了罢。”
正要说出来,却见店主老孙走进会议室。几道目光扫过去,那张脸仿佛从冰窖里出来似的,僵硬成一块铁板。安静下来,听他说。
老孙说:“打听过了。刚才医生不肯给结论,是留有余地。实际上早确诊是病了。这个病也不是最近几天犯的,早在她拆卸自己和别人姓名的时候,表面看是恶作剧,其实是病情正式发作。”
询问这个病的名称,老孙说:“医生说的是正宗医学名称,听起来一长串字句,佶屈聱牙,记不住的。好在听来听去,又提了几个疑问,我才弄明白了,就是民间说的有些不太雅的名字,叫‘文武疯’。细化出来,分‘文疯’和‘武疯’两种——医生虽没有明说,依我个人猜测,她曾经亮开嗓音唱过那样一句戏词,应该属于‘文疯’吧。”
解释了“文疯”与“武疯”的区别。又说:“‘文疯’倒罢了,‘武疯’是有暴力倾向的,一般也分两种。一种面对社会:大庭广众之下,拿刀弄枪,狂砍乱杀,鲜血淋漓,危害很大。一种是对自己:病人头脑里,每时每刻都存着讨嫌自己的念头,趁着别人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弄伤弄残,甚至要了自己的性命——如果我猜测准确,吴维丝不是‘武疯’,那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再说病因:“归结于那场吵架,一场莫名冤屈,从天而降,受到这样重大的刺激,把致病根源诱发出来,不用多说了。”
听了这些,室内空气慢慢凝结下来,每个人都把嘴闭紧,不再说话。愣了一会儿,想起刚才何碧秋话没有说完,拿眼朝她看过去。
何碧秋说:“我这句话,想必大家明白,也不用多说了。”
看几张脸,果然全都恍然醒悟。随即也把话题转过来,集中到那天跟吴维丝吵架的取款妇女身上。
议论几句。何碧秋分析说:“那天我在现场,听她口音,倒是本地人。”店主老孙跟着分析道:“想必她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很懂得整人的路子,把恶状告到省银行,还直接拍板定案将人除名,再反弹过来,往下边施加压力——只需向行长核实一下,就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了。”
当场请副行长拨通省城,汇报了吴维丝犯病症状,再把刚才的议论,原汤原汁,转述一遍。说不但是何碧秋,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也包括银行内部,都很想弄清楚那个取款妇女的身份。
通话完毕,副行长告诉大家:“行长说知道了。正在开会,不方便说话。”
等了一会儿,已过了午饭时间,试着再打过去,手机关了。
从银行出来,何碧秋心中憋闷。见老孙也是胸口一高一低起伏着,一股恨气,像是直冲到天上去。听他嘴里嘟囔道:“这个银行行长,先是托词敷衍,后是关机,看来是想存心包庇呢!”
何碧秋劝道:“或许他真是开会,或是自有为难的地方,不得不这样做呢。”老孙笑道:“只怕也是枉费心机——人被她逼疯了,若是医治好,也许能够丢开手不管;若是医不好,一个活生生的人报废了,到那个时候,不要说银行行长,哪怕阎王爷出头,把她藏掖到地狱里去,也要挖地三尺,揪她出来,打回原形!”
这几句说出口,何碧秋倒觉得是替自己说的,感觉好了一些。
给周维乐打电话,那边叽叽喳喳,好像有许多人,乱成一团。说来说去,可着嗓子喊,也听不清楚。
径直赶过去,到了市府大楼,门卫室打进电话,周维乐不在了。好在进出无数次,一张熟脸,放行了。
何碧秋登上八层,走廊口横放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人,先问预约没有,再问什么事,又说方昭耀市长不在。推三阻四,不肯放行。双方正在拉锯,走廊尽头一个房门打开,出来一个人,把头侧斜着,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回去了。何碧秋指着说:“你谎说方昭耀市长不在,我倒抬眼看见他了!”
说完,大步直闯过去。那人追上来,在门口一把揪住。拉扯了几个回合,惊动了屋里,果然是方昭耀市长。见他抬头看了几眼,看清楚了,连忙喝退来人,又解释说:“他就是做这项工作的,也不能责怪。”
何碧秋说:“我好歹跟你当过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上北京大会小会,坐在一间屋里。迎面碰着,不止一次打过招呼。算是熟人了——若是没有这些,还原成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且还是个农村妇女,见你市长一面,恐怕比登天还难呢!”方昭耀听了,笑道:“你说的完全在理。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不在其位,不知艰难。哪天你当了市长,就明白这并不是莲花宝座,说不定是风口浪尖,甚至刀山火海呢。”
一道进屋,站在外间客厅说话,却不见让座。听方昭耀说:“今天真正不巧,刚才临时通知,是省里来人,让等会儿去见一下面。只有将近十分钟空隙——若是急呢,此刻就请抓紧直说;若不急呢,另约时间也行。”何碧秋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天崩地裂,也不敢轻易打搅,贸然惊动你一方尊神的——不用十分钟,只需一半,三五分钟足够说清楚了。”
往肚里咽了一口唾沫,略作斟酌,把枝丫砍削掉,留下树干,说:“我去银行办事,碰上一件咄咄怪事。那营业员为严守规章,得罪了一个客户。却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丢下一句狠话,夺门走了。原以为嘴上说说,随口泄一下怒火的,却不料对方含恨在心,蓄意报复,打了一个神秘电话,真正惊天动地了:那营业员先是被叫去训话,再是被扣掉当班补贴、月奖和年度奖,还被暂停岗位……”
方昭耀插道:“我明白了,你这次‘讨个说法’,跟以前不一样,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依我看法,银行员工执行制度,并没有错。即使态度有瑕疵,教育为主。若是扣掉补贴、奖金,便过头了。还要暂停岗位……”何碧秋接口道:“我还没有说完,暂停岗位倒罢了,又发了红头文件,将她正式除名了。”
方昭耀听了,忍不住又插道:“照这么说,得罪的真不是一般人物了,弄清楚是什么身份了吗?”何碧秋摇头说:“听她争吵,倒是当地口音。”方昭耀说:“是吗?那我倒要认真翻一翻底牌,看看脚下这千百里远近地界上,究竟能孳生什么样的三头六臂怪胎了!”何碧秋接口道:“我仍然没有说完,下了红头文件正式除名之后,这起冤屈由此横生波澜,刺激出一桩人命关天的……”
突见刚才那个人身影一闪,后边又有两个人。原来是见面时间提前了,来催促市长的。方昭耀说:“依照惯例,省里来人肯定预先通知,今天事起突然,想必是去别的地方,路过我们市,见面招呼一下,说几句话,估计不会耽搁太久。你不要太着急,不妨坐在这里,随手找份报刊,耐心等一等吧。”
说完,跟着来人走了。
何碧秋坐着,慢慢喝茶,眼看杯中褪尽颜色,成了白水,不见方昭耀回来。自己动手添换了桌上的茶叶,再喝成白水,还是不见人影。起身走到里间办公桌后面书柜前,顶层一排精装大书,比砖头还厚。下层是简装精版书籍,也比砖头还厚。再低两层,书薄下来,拿眼从书脊上扫过去,都是政治经济。底层是一溜儿刊物,也都是政治经济。找来找去,不见任何一本是关于茶的。八壹中文網
站立不比坐着,膀胱悬吊下来,感觉肚子发胀。想想刚才一路过来,并没有洗手间。有点急起来。看见屋内还有一扇门关着,略作一想,肯定是了。推开,却是一间卧室,里面摆设一应俱全。卧室里又有一扇门,嵌有毛边玻璃,推开,果然是了。见里面一口圆形浴缸,镶有各种按钮。旁边一只淋浴,也镶有各种按钮。两个坐便器,一个有盖,一个没有盖。因去北京开会住五星级宾馆见过,明白一个是用做大小解,一个是专门洗的。赶紧拉开裤扣,将肚子卸个痛快淋漓,洗干净了。关门出来,却见屋里站着一地的人。
何碧秋看了看,其中并没有方昭耀市长。正要询问,那一屋子人都把目光“嗖”地扫射过来。何碧秋抬眼看过去,只见迎面而来的一道道眼神锋芒犀利,倒像无数刀刃,往脸上蹭刮。又像公园里多少双人眼,窥视一只饿虎。更像一群咬牙切齿的失主,盯瞪一个活擒蟊贼。看来看去,都是敌意。
正在疑惑,有一个人抢到前面,扑口问:“你叫什么名字,躲在里面多久了?”另一个举手一指,补充道:“你只要说实话,可以在态度上记一笔的。”何碧秋听两人口气,话比石头还硬,倒像审案似的。舌头一滚,也把话变作石头,扔了出去,说:“你们不必问我,打个电话给方昭耀市长,问他吧。”那扑口问的说:“他是他,你是你,当然会问他的。现在是问你呢。”
双方话头戗住。又有一个人走到跟前,清理了一下喉咙,慢言细语开导说:“你不用怕,从头说起,时间、地点、具体交往,一样也不要遗漏。件件都是要仔细核对的。不过,你也放心,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不会认定是你的。”
何碧秋听听腔调不对,不能不说清楚了。想了想,把脸色松开来,缓和声音说:“你们肯定误会了。有一桩天大冤枉,也不是我本人,是我恰巧碰上的,因为愈演愈烈,竟然把人逼疯了。我不服这口气,想请方昭耀市长出面管一管,惩恶扬善。先几次没见着,今天见着了,才讲了开头,说省里来人见面,让坐在这里等。一口气喝了四五杯茶水,换了茶叶又喝了四五杯,肚子存不住,十分坠胀,等不及了,就借用洗手间方便一下——前因后果就是这些——想必你们弄错了方向,把我当作白天专闯办公场所偷窃的贼了吧?”
说完,只见几张脸全僵硬着,纹丝不动。像是刚才那番话,一个字也不曾说过。或是说了,站着听的全是哑巴,等于白说。片刻僵持,进来一个人,是坐在走廊口挡人的。见他朝一个领头模样的耳边嘀咕几句,拿手指了一指。那领头模样的脸色一紧,马上松弛下来,用力挤了一挤,弄出笑容来,对何碧秋说:“哎呀,原来如此。所谓‘不知者不为错’,大家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刚才的口气、措词,很不合适,也很不严肃——请允许我代表所有在场的各位,向你正式致歉,希望能够谅解。”
说完,又双手拱让道:“你不用等了,回去吧。”何碧秋说:“我先前已经说了开头,只剩下三五分钟话,把过程说清楚,再请方昭耀市长给一个态度,就能结局了。你们并不知道,方市长临走再三再四叮嘱,让我务必耐心等一等,他肯定要回转来的。”那领头的摇手说:“他有急事,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今天不回来了。”何碧秋说:“或许他留有话,让我明天上午再来吧?”见那领头的又摇手说:“他明天也不回来了。”何碧秋着急道:“我住在三省交界处,中间隔着一座水库,来一趟市里,总要翻乡越镇过县。这当市长的整日忙天转地,见一次面,就像攀爬天梯似的,很不容易,我哪怕等到明天,或是后天,甚至大后天,也是可以的。”
那领头的听了,把手再摇了一摇,说:“突然发生一桩紧急情况,他去了另一个市,不但明天,后天、大后天,一连好些日子,他都不会回来的。”
说罢,恭送出门。
走出市府大楼,天擦黑了。打电话给周维乐,听他说:“方昭耀市长出事了,宣布‘双规’,家已经抄了,正在抄办公室呢。”
吓了一跳。把刚才一幕放进嘴里嚼一嚼,这才慢慢回过滋味,心中恍然,明白周维乐所言不虚。又听他说:“背景极为复杂。各种传言漫天飞舞,说什么的都有。如果打个比方,你抬头看看,空中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个星星,就会明白,并不是满天阴云,星星其实是被那些数不清的流言遮挡住的。”
再听他说:“我正在多方打探核实,看到底犯在哪个破绽上。一旦拿到确凿信息,在第一时间,会讲给你听的。”
来到面店,看见店主老孙在灯光下搓手跺脚,唉声叹气,将身子滴溜溜急转成了一顶风蓬。抬头看见何碧秋,直嚷出来,说:“下午一刻不停打你电话,十次百次,连千次都有了,总是不通!”
何碧秋解释说:“我去见方昭耀,尊重他的市长身份,把手机关了。后来坐着等他,等了一个下午,忘开机了。”
又说:“你路子灵活,想必也得着消息了吧。虽然祸起仓促,但回过头来想,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理。‘为人不亏,鬼神不随’,若是没有做呢,只管活在人世上抖搂羽毛;若是做了呢,那就不要怨天尤人,引颈就刑,自作自受罢。”老孙说:“方昭耀被‘双规’,我也风闻一二。遍天下找你,不是为他,是为吴维丝——她那边出事了!”
跳上车,风驰电掣,直奔郊区精神病院。下了车,跑步过去,却见吴维丝病房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老孙出去打听,回来说:“当时情况紧急,必须立即转院。银行方面不敢擅自做主,反复跟你联络不上,又另托我不停试打你电话。本意是想请你一道陪同前去,等来等去,等不及了,银行几个领导只好亲自监护,直接送到东北方向跟我们毗邻的那个市的大精神病院去了。”
说着,指着病房道:“我在这家医院有个熟人,也是有路子很吃得开的,又特别爱惜朋友交情,看在我的面子上,好说歹说,主动保留了痕迹,专等我们来察看现场。”
打开门,走进去,见近处散洒着几滴血迹,颜色红中有紫,浓重的地方,变作一片漆黑了。朝里走,是一摊血。转过身来,看见床上被褥,好些地方浸染透了。再看墙上,涂着好几个五指伸张的血手印。有一只手印半边清晰,另半边虚拖下来,连接到地上。俯头看床底,也是斑斑点点,全是血痕。
等把该看的都看完了,老孙这才详细介绍过程,说:“听我熟人说,各种迹象能够判明,吴维丝是乘没有人的空当,朝自己下手的。最初她拿手硬扳过窗棂,估计是想把头塞进去,吊死。不想医院早有提防,窗棂浇铸成正方形,间隔特别小,容不下一颗头颅。吴维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脑袋搁在床头横栏上,想双腿跪下让身体腾空,也是吊死。也是早有提防,床栏呈圆弧形,而且十分光滑,根本搁不住任何东西。吴维丝三番五次折腾,见无论如何弄不死自己,想必心中浮躁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昂着脑袋直接往墙上冲过去,想一头撞死。更是早有提防,那脑袋是硬的,墙却是特制软的,一撞下去,凹陷反弹回来,还是死不了。最终结局坏在一个疏忽上。值班护工替吴维丝剪磨指甲,两只手指甲顺利剪磨完毕,脚上也剪磨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只脚拇指指甲的时候,有人来叫,只顾办事,忘了——吴维丝抓住这个天赐良机,竟然做出杂技演员一样的高难动作,把那只脚向上弯曲起来,借用那个没有剪磨过的大拇指指甲,先将自己的一张脸,接着是身体前半部,划得皮破肉烂,鲜血流淌。猜测她的内心深处,是要让身上的血全部流干净,呜呼哀哉——幸亏早早发现,抢救出了一条性命!”
何碧秋疑问道:“上午送吴维丝进医院,回来曾听你说过,她得的虽然是‘文武疯’,从症状上判断,应该是‘文疯’,嘴里间歇性地高唱低吟罢了,并不是‘武疯’,怎么会下手残害自己呢?”
老孙说:“还说呢,不但是你,还有我、银行的领导,甚至这家精神病院的医生,全都心存疑惑,说自建院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建议即刻转送附近这个市的大精神病院,奉请更权威的大夫判别——等银行方面护送的人回来,或许会有确切诊断的。”
第二天上午,银行护送的人回来了,说:“吴维丝这种病例相当特殊,万中有一。表面症状是‘文疯’,实际是‘武疯’。目前属于自戕类型,会不会转为危害社会他人模式,还有待观察。这是初步诊断,最后确诊出来,至少一至两个月。在此期间,病人将与外界彻底隔绝,实施全封闭监护,任何人不得探视。”
联系周维乐,听他说:“方昭耀这个案子,非比寻常。办案手法也是前所未有的,相关案情封锁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无论是从各个阵营还是从各种角度,都打听不到任何信息。包括抄家和抄办公室,到底有怎样的斩获,如果放在以前,随手往大街上拉住一个能喘气的,都能说得有头有尾,详略得当,这次却连一个细枝末节都没有抖搂出来。目前能够确认的,一是他夫妻双双从被‘双规’转为正式批捕,二是依照回避办案原则,已被解送到另一个市秘密地点监押,转由那边相关部门侦查起诉——推算下来,恐怕会有一大段间隙呢。”
何碧秋听了,心系两头,回家。
往下一个半月,何碧秋把身子扑在庄稼地里,一心一意侍弄农活。眼看着麦苗由墨绿变成翠绿,再变成浅绿、淡绿,随着地气将身子骨挣扎出来,一点一点拔节而起,悄悄鼓浆蓄穗。又见油菜花开在原野,积攒成汪洋一片,被太阳普照成耀眼金黄,再不紧不慢,萎了枯了败了,从残萼褪瓣中膨胀出一只只茁壮幼荚。那山坡上当春移种的茶苗,也能逐渐适应水土,摆出一副安心扎根落户势态,抽出了无数蓬勃枝条,只待来年萌生新芽。到了月头月尾,看看地里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了。
又歇息了三五七天,下地略作拾掇,这才动身往市里去。
何碧秋跟店主老孙、银行几位接上头,乘坐银行专车,赶往东北方向毗邻的这个市,探望吴维丝。原来这家大精神病医院也在郊区。车子从市中心穿过,地面一点一点高起来,到了市郊,越往前走,山势蜿蜒,感觉中气温下降了几格,只见路边田里麦苗依旧匍匐在地面上。油菜刚刚孕苞打蕊,零星招摇着几朵黄花。车头两次转折,插过两片树林,再拐一个缓弯,一座大门横亘在眼前。仰脸看字,到地方了。
在大门口办好手续,车子开进去,驶了一段,到了另一座大门,再办手续。往前走着,又是一座大门,又办手续。继续往前走,进一个门,办好手续。下车走进一幢廊楼,到了一座铁栅栏跟前,停下,办手续。往下不用再办手续,直接顺着楼内过道走。沿途过去,所有门窗一律铁栅钢栏,疑是误闯进了重犯监所。却见墙壁雪白,灯光炽亮,走着走着,身上由不得一根根寒毛竖将起来,渗出了一阵又一阵寒意。
到一个门口停住,听见“咣啷”一响,铁门敞开。走进去,看见吴维丝身穿病服,端坐在床上,眼光硬成一根棍子,目不斜视。在她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白衣白裤,头戴白帽,嘴上捂着白口罩,露出两只眼睛,却能辨别是两个年轻女性。从二人叉手站姿,看出她们体态敏捷,身手不凡。
听她俩说:“你们有过预约,已经采取药物措施,另有我俩在场,不用担心的。”何碧秋客气道:“两位辛苦,忙你们的去吧。”两人举手直摇说:“千万松懈不得。像这种类型,时时刻刻都会发作的,譬如眼睛一花,一条人命就没有了。”何碧秋不信她俩说得邪乎,嘴里说:“不怕,我们好几个人,盯紧一点,不会坐视不管,任由她自杀的。”其中一个说:“你们错了。这种病人的瞬间爆发力,说出来恐怕无人敢信。况且,你们看她是熟人,她看你们十分陌生,随时随地,能伤害你们。”另一个说:“她一旦出手,除了我们专业人员,哪怕你们一拥而上,也根本无法撼动她。等到她松手,一切都晚了。”
只能在四道炯炯目光底下,跟吴维丝说话。说了几句,不听回应。只见她肃然端坐,犹如泥塑木雕,岿然不动。看她一副神情,不但不认识大家,竟好像这屋子里空着,没有一个人似的。何碧秋把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看在场的几个人,面容十分凄切,感觉心里酸楚起来,有好些话,说不出口。又有好些念头,一闪而过。翻来覆去,剩下唯一的画面,就是跟吴维丝结识的几个场景。初次见面是个活蹦乱跳的女性。等她翻乡越镇过县找到村里来求援,一头霜花,误认作她姐姐。而此刻眼前,满面沧桑,犹如见到她的母亲,甚至是外婆了。这样想着,眼窝烫热,滚下泪水来了。
互相劝慰,转来值班室。有人等着,却是老孙请本市精神病院熟人,转托在这里的熟人。态度果然诚恳,介绍病情说:“她这个病,我们院几位省内顶尖专家,另请京沪几位国内顶尖专家,共同会诊,一致认定是疑难怪症。并不是先前说的万中有一,而是十万、百万也难见一二。要害在于,这种病状况非常复杂,反复游离在‘文疯’和‘武疯’之间,交叉渗透,相互倚恃。病人一会儿引吭高歌,一会儿狠心自残,一会儿辣手伤人,变幻莫测,又在片刻之间,无从驾驭掌握。因此,也就防不胜防,为害愈烈,格外凶险。”
询问最终结局。答复说:“没有特效良药。当下流行做法,是严加控管,不给缝隙,任其终老,自生自灭。”
回返途中穿越城区,何碧秋看见一个背影钻进一辆轿车,依稀眼熟,像是周维乐。犹豫说:“他虽然听我说过这桩冤屈,跟吴维丝却从未见过面,双方并不认识,不会来这里探望她,想必是我刚才哭了一场,眼光迷糊,弄错人了。”
老孙听了,从旁边建议说:“只需上前看一看车牌号,若是我们市的,而且数字很小,就是市府大楼里机关的号码,十有八九,应该是这个人了。”
尾追过去,正是市里的车牌,号码也相符。才要加速,前方到了一段狭窄街面,车拥人挤,眼睁睁看着轿车消失了踪影。想了一想,何碧秋拨通周维乐手机,果然是他。
听周维乐问:“你想必也是来旁听方昭耀案件的吧?”
又说:“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他,绝对一个正人君子。今天公开审理,揭开盖子,见到庐山真面目,由不得人心惊肉跳。我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这大半天连场审判听下来,由不得目瞪口呆。我这嘴巴张开来,自始至终都忘记合上了。我的眼睛干瞪了这么长时间,像是硌到了沙石,又酸又疼——中间几次休庭,大家全都忍不住纷纷议论,说做梦也想象不出,涉案款额如此巨大,犯案情节如此恶劣。”
打个停顿,再说:“这桩案件,先前确凿捂得紧,不留任何缝隙,甚至把关键当事人也蒙在了鼓里。譬如说,这对巨贪夫妇翻身落马的真正契机,竟然是跌撞在……”
说到这里,一声尖锐糙响划过,听他说:“庭铃响了,待会儿见面详说吧。”手机关了。
打听法院,找到审判大厅,看见墙上贴着庭审公告,方昭耀名字赫然在目。走进去,旁听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恰如潮水起伏不定。分头找到空当,将身体安插进去,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明白开庭议程大致完毕,此刻已近尾声了。
何碧秋坐稳身子,抓紧收拢思绪,先让它在嘁嚓人声中漂泊一阵,慢慢静下心,拿眼朝审判台上看。见那审判席一溜儿五个法官,都很陌生。右旁是辩护席,坐着两个辩护律师,也很陌生。左旁是公诉席,坐着四个人,两个很陌生,另外两个,像是见过,又像是没有见过。目光收移到跟审判席相对的被告席上,设了两个位置,一边是男,一边是女,就是受审的方昭耀夫妇了。
何碧秋先看方昭耀,穿着囚服,侧脸半露,清晰无误。心里紧了一下。听他正在作最后陈述,听腔调倒也平静,字词略加了斟酌,把该承担的,都承担了,并不推卸责任。说来说去,自然少不了一个悔字。
再看他老婆,也穿着囚服,侧脸半露。接口作最后陈述,嘴里支吾嗯哼,不很明白,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悔,又像是不服,更像是抱怨。
何碧秋看着听着,心中忽然一跳,感觉这个女的十分眼熟。又看,目光迷离了。抬眼再看,第一眼过去,不能确定。看第二眼,依旧模糊。揉揉眼窝,仰脸再瞅,看清楚了,心里不敢相信。
这时结束庭铃拉响了,法警过来带走被告人。趁那女被告转身露出正脸,何碧秋抓紧再看,这次清晰无误了——正是那天跟吴维丝吵架的取款妇女。
挤出嘈杂人群,在审判大厅外面跟周维乐接上头,不容他开口,那店主老孙抢道:“不提防是在毗邻的这个市审判,加上案件捂掩得紧,平生第一次迟误了信息。好在我亡羊补牢,急找当地熟人打听过,前因后果已经到手,保证十分翔实。”
听他往下说道:“方昭耀其实是毁在他自己手里,更确切来说,是毁在他老婆手里。发案虽然蹊跷,也并不复杂。最初他犯的是个小案,挨一挨就能过关。当时他在省党校学习,听到纪检部门找谈话,心里探不到深浅,不免慌忙,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通了气息。接着又连夜悄悄溜回家,再悄悄赶回省城。他老婆今年五十三四,正逢更年期,本人性格又很浮躁,骤逢变故,七想八想,思路岔了,沉不住气,给丈夫打电话,发觉被切断了通信,更沉不住气,认定出了大事。她也不想想,若真是犯事,早就天罗地网布置好,插翅难飞。正因为是认死理,惑住了心窍,她就干了一桩连傻瓜都不会干的傻事:从家中赃款里随手抽了一张,却是一笔巨额存款,午时三刻就要领取。也不知她是想携款飞鸟投林独身潜逃,还是想拿它上下打点买通活路。说她当时焦躁得鸡飞狗跳,火烧火燎,像是急赶着去被杀头似的。却碰上一个障碍,那银行自有规章,营业员不敢擅权办理。双方卯榫尺寸不对,话不投机,吵了起来。到这种地步,本也罢了。谁知又起波澜,就像古书里说的因果报应,她做惯领导夫人,作威作福若干年,苍天有眼,全部记录在案,借这个机遇,存心让她现世活报。说白一点,是她鬼神附身了,不但撂下狠话,还真动手打击报复,将那个执行规章的银行职员一步步逼向死路。却不知螳螂捕蝉,玄机难测,老天爷指派了一个人物,却比她这个人物来头更大。这个特殊人物出面主持公道,一张白纸黑字,把她巨额存款数字,直捅到省里。省里一看,一个当市长的,既不能经商,也不可办企业,竟然有如此一笔巨款,明摆着是个黑洞!抓住这个破绽,先定一个‘巨额财产来历不明’,宣布‘双规’,抄了家,再抄办公室,所有底牌见了天光,一览无余,立马转被批捕……”
说到这里,感觉到哪儿不对,戛然止住。朝何碧秋脸上看看,再看看另外几个人,突然明白了,拍响巴掌叫道:“啊呀,我也惑住心窍了——这特殊人物是你,被打击报复的是吴维丝,那取款妇女是方昭耀老婆——说来说去,这桩骇人奇案,却是我本人,包括你们在场各位,共同亲身经历的呢!”
何碧秋心里恍然,也不多说。听银行几位嘀咕道:“怪不得行长回来,一直不松口。前几天再问,回答说:‘就有报应,不用我说名字了。’现在明白其中含义了。”
周维乐见店主老孙把话都说尽了,轮不到自己说了,心里不服气,想了一想,找到一个碴口,挑剔道:“说方昭耀先犯了小案,是不准确的。曾经有过正式结论,那件事情,责任并不在他。”
还是不服气,又补充说:“里面还有个关键巧合。当年的公安局严局长从省纪委改调银监局,是个误传。吴维丝申诉信寄到他手里,立即批办,发案了。”
再想一想,抛出一个更厉害的消息来,说:“因为款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恶劣,两个人都定了死刑。据说宣布和执行,一律从重从快。照此推算,相信为期不远,也就在十天半月之间了。”
何碧秋归家,等到麦子黄熟,从墙上摘下镰刀,打了一盆清水,坐在院子里,用水将那块细条青砖浸湿了,往刀口上泼了水,平按住刀身,一点一点磨起来。磨了一个下午,再起一个大早,磨好了。仰起刀刃,对着天光照照,用大拇指荡一荡,吹了一口气。眼里手里和心里,都感觉到了它的锋芒。这才下地割麦。
一墒到头,看见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地里来。听见有人叫道:“来了一辆警车,直抵你家门口,下来两个人,站在那里等呢。”
回家一看,不是本市车牌。再看来人,却是上次来的那两个。这时记起来,坐在审判方昭耀公诉席上的,正是他俩。听两个人赞扬说:“这桩省内、国内头等要案,你功不可没。一是吴维丝申诉信,寄得及时。二是上次我们来暗访,保密得好。”
转回正题,果然是为方昭耀的事而来。说:“案子判了,两个都是死刑。没有上诉。方昭耀提出,临刑之前,他想见你一面。”
见何碧秋脸上懵懂,解释说:“今天下午,案子就要执行,方昭耀得到消息,再度重提,说是唯一要求,希望满足——见与不见,主动权在你手里。”
何碧秋听了,跟丈夫万善庆商量说:“人生在世,是好是歹,是正是邪,是仙是妖,都是一个活。眼看他走在别人前面,一条性命就要结束了,肚里憋着什么话,想说出来,也是在情在理的。”
答复说:“我走一趟,见吧。”
紧赶慢赶,到了毗邻的这个市,时间略有宽裕。抓住这个空隙,借用警车,去郊区探看吴维丝,说了几句话,宛若铁锻钢打,没有任何回应。泪水又忍不住流出来了。擦干眼窝,转向法院这边来。
却见人比上次还多,那审判大厅拥挤不下,漫溢到门口台阶上。那台阶上下站满了,马路上也都是人。何碧秋坐在警车里,听见鸣了两声警笛,人群闪让而开,穿插过去。进了审判大厅后面,下车,跟着走进一个偏厅,却是跟审判台通连着的。
廊道里一阵锒铛撞响,见方昭耀戴着脚镣手铐,被两个硕壮法警押着,蹒跚进屋。屋里两个人见了,上前相帮着两个法警,把方昭耀扶坐在一张固定椅子上,卸下手脚上的镣铐。原来那椅子是特制的,本身焊铆有镣铐。把双脚双手束缚在椅子上。拴上那块木板,卡牢脖颈。说:“只有十分钟。”又叮嘱几句,一齐出去,让两个人说话。
四目一对,片刻无声。何碧秋抬腕看表,打破沉默说:“剩下九分五十秒,全归你。有什么要说的,抓紧吧。”
倒见方昭耀情绪平静,像是把临死之前所有不能挨的难关,都提前逐一挨过去了。听他说:“议论纷纭。说我死在老婆手里,死在吴维丝手里,死在你手里。我也不评价了。吴维丝目前状况,我很清楚。我也不道歉了。跟你见面,只说一件事情。”
说:“我当年读书,本科、硕士、博士,专业都不涉政坛。而立之年,遇上一个意外机遇,进了官场,而且是平步青云,一蹴而就,直接成了班子成员。带着家人回故乡,向老母亲报告喜讯。你想必听说过,我自幼失怙,母亲拉扯我长大,万分艰辛。她老人家听说我进了政界,还当了不小的官,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老婆,不喜反忧,脸色格外沉重,愣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儿,世上千条路,有些路,不能回头啊。’说完以后,不看别人,只盯着我一个人,一声不吭,像是要等我回答一声‘明白了’。后来,就在我仕途通畅,一路做到市行政一把手的时候,母亲走了,弥留之际说的,还是那句话。当时,她老人家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拖挨了那么久,也像是在等我回答,说声‘明白了’。想我活了这一生,有益事也罢,有害事也罢,到眼前地步,我不后悔,却只有这个抱憾——本来过了今天,我跟母亲地下见面,是可以回答她的。可是,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活在人世时给个答案——此时此刻,烦请你代替她老人家,听我一声回答:‘我明白了。’”
到这里,收煞住声腔,说:“好了。谢谢。时间到了。”
话音落地,门外等着的几个人进屋,带他走了。
何碧秋留在偏厅,透过窗户来看审判大厅。只见旁听席人头攒动,就像清晨村头水库边数不清的鱼在张口探脑,踊身蹿跃。庭铃嚓啦一响,审判台上各就各位。方昭耀夫妇二人,各被两个法警扶拥着,带进被告席。审判长宣读完死刑执行令,立即有人过来验明了正身,又拿出黑布套,把两张脸罩住,只露出眼睛。带到门外,上了一辆警车,并没有驶出大门,而是直接开往后面去了。
不到一刻钟,听见人声鼎沸,见所有的人都拥到这边来。刚才那辆警车已经返回过来,笛声猝响,灯光闪烁,后面跟着一辆殡葬车,驶出大门,急促远去了。
耳边一阵乱,七嘴八舌,说刚才方昭耀夫妇是被注射执行死刑,在本市属于首例。又说这台死亡机器系由国外引进,价格十分昂贵。再说将这样一大笔款项白白耗费在该死的犯人身上,实在不值。说来说去,那人群也开始往大门外散了。
听见话题集中到这个案件上来,说得乱中更乱了。不但方昭耀夫妇,还把牵连其中的每个真人,也包括何碧秋、吴维丝,全部指名道姓说了出来,却掺杂进了无数不可考证的佐料,把案件演绎得偏离原题,竟像一出流传已久的古戏,千回百转,曲折离奇。
回家告诉丈夫万善庆:“俗话说‘十里无真言’,今天得到应验。事情本身被传得支离破碎,不是原样了。比如说我,整天瞪着两眼,手握一把快刀,巡临天下。方昭耀夫妇不幸撞上,咔嚓一响,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坠地——好像是我亲手杀了这两个人!”
万善庆说:“这个案件,多多少少,与你是有一些关联的。随它去罢。”
安慰几句。洗漱干净,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