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欢欢喜喜去寻了贾琏,把润玉穿戴好了,禀报了母亲,叫了青华一起去街上迎接钟馗巡街。
贾敏一再嘱咐了只能跟在这条街左右几家看,不许走远,又派了些婆子小厮团团围了他们,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而她却去准备迎接钟馗的纸香、炮竹、八仙桌、贡品等物。
青华想了想将那枚“风月宝鉴”往怀里一揣,硬着头皮出门了,若那钟馗见好就好就罢了,若要坏他正事,说不得就请他进“风月宝鉴”里游玩一番了。
黛玉眼尖,瞧着青华的袖摆沉甸甸的,便问他藏了何物,青华瞒不过他,只能跟他讲,“那钟馗面目可憎,甚为怕人,我怕润哥儿害怕,特意带了镜子,若是润哥儿被吓哭了,我便用镜子照那钟馗,把他身上的恶气吸进镜子,便不怕人了。”
“你又混我,那钟馗是人扮的,不过脸上抹了颜料,装作丑陋的样子。再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钟馗虽面恶,却实在是个保护人间世人的圣君。”
黛玉说着抢了“风月宝鉴”抱在怀里,“这镜子才邪恶呢,我且拿着玩会儿。”
“万万不可,万一你照了正面,变个丑八怪可怎么办?”
黛玉嗔笑道:“那我再照回反面不就变漂亮回来了?”
青华无法,“这‘风月宝鉴’可不是玩儿的,不管正反,都是虚妄之镜,它其实照的是人心。退后一步,看似骷髅衰阳荆棘遍地,过后却是风光霁月,往前一步看似是繁华盛景美人如玉,后面却是人间地狱。”
黛玉点头,“所以那日你在镜子的正面瞧见了什么?”
看到尸山血海?
青华掩饰,浅淡一笑,“你这小姑娘,什么都想知道!这镜子对我无用。”
信你个鬼!
瞧你拿出“风月宝鉴”的样子便觉得有鬼,且看想干什么?
“那能让钟馗圣君显出真身吗?”黛玉天真地问。
“钟馗一生无亏心事,唯一不平事怕就是嫁妹了,人间编了他带了一对小鬼吹吹打打将妹妹嫁了恩人,完成生前承诺,实则他妹夫根本没娶他妹妹。他妹妹是三阴命格,天煞孤星,若想改命便得嫁给一三阳命格之人,他好容易替妹妹寻到一个三阳命格之人,不想那人大限已到,钟馗为了私心,偷了生死簿,改了那人寿命,想完成妹妹嫁人愿望。不曾想还没拜堂,被地府发现,将人都捉拿回地府,他被降职调离酆都的权利中心,妹妹也被罚去永不见天日的地方除鬼草。这人间欢欢喜喜的《嫁妹》,是他最喜欢的节目。”
黛玉听青华讲起鬼故事,倒似真的一般,她见和尚神色不像玩笑,姑且当真,“那‘风月宝鉴’能帮他和妹妹吗?”
青华沉默稍许,“‘风月宝鉴’反面照的是真实,正面照的是虚妄,人心难测,虚实一念之间。若拿那反面照钟馗,是他的真实,真实往往是最残忍的,但真实过后便是美满福地。若那正面照他,是他的虚妄,虚妄繁华美好,但过后依旧是黑暗绝望。”
黛玉抬头看着他不悲不悯的脸,真如悲悯的菩萨,有些意动,“那你打算拿哪面照他?”
青华一笑,“原本想拿正面照他,趁他做美梦,一黑棍打晕了他,让他装神弄鬼,吃这许多百姓福供,不去干活尽想着家中俗事。但想想也没甚意思,既然你拿走了‘风月宝鉴’,便由你决定吧!”
黛玉不曾想这镜子有这许多讲究,这职责重大,想将镜子还给青华,青华摇头,“都说了世事讲因果,你既然接了这因果,便送不出了。”
十阎王想着,当日对钟馗妹妹的处罚确实太重了,那段日子自己对九幽深渊特别有怨念,想着那些无穷无尽飘出来总也除不尽的鬼草就烦,所以但凡他来判案,都喜欢将鬼祟等送去那里除鬼草。
如果不是遇到钟馗,他都要忘记这段公案了。
黛玉听着那“因果”二字,似乎冥冥中有股力量让她无法再送出铜镜,只得怀里抱了,与贾琏、润玉汇合,出门看钟馗巡街。
且看那吹打的队伍中有蓝袍钟馗、护法、酒夫、蝙蝠王、蛇、蝎、蛤/蟆、蜈蚣、蜘蛛等人物。
每到一家人门口,便演一段故事,或拜老郎,或登高,或斩五鬼、或谢老郎、或嫁妹,各家都摆了香案,放炮竹,焚香烧纸钱,摆上贡品,请钟馗圣君入家除祟。
黛玉心中有事,也不吵着去远处跟着看,拉着青华衣摆等在家门口,贾琏抱了润哥儿去到街头远远跟着跳钟馗的队伍走。
终于等到队伍到了林家门口,林家仆人把中门打开,林海亲自出门焚香烧纸,迎接钟馗。
青华抱起黛玉,黛玉抱着铜镜,两人静静地看着花面黑脸的钟馗跳上高桌,锣鼓声响中不停转圈,周围的小鬼们跟着起舞。
突然钟馗一个立定,把脸转向林家大门,青华道:“他来了。”
钟馗原本就是每年固定的格式,每家固定的套路被请进家门,把各家的邪祟除掉,然后再去下一家。
这刚吃了供奉,进林府,冷不防一抬脸看见个熟人,唇红齿白的十七八岁小和尚,抱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女娃娃,女娃娃怀抱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铜镜。
这画面让见识多广的钟馗差点掉下桌子,一众小鬼吓一跳,跟着钟馗视线看去,他们眼中只见清明,不过是一小和尚抱着女娃娃罢了,不知道圣君为何一副吓到的模样。
这十阎王就算化作灰,钟馗也认得,就算是剃了光头,脱了鬼袍,一样改不掉他那副浑身冒坏水儿的贱样!
钟馗双眉倒立,手掌向天,就要请来他的斩鬼剑!
这瞬间他就想到,平日在地府他不能拿十阎王如何,但今日他在阳间没穿官服那威能会失去一半,加上今日是自己的真身正日,威能最强的时候,这个时候动手,就算不能真的除掉十阎王,最少也能打他一顿出气!
这祛除供奉了钟馗的主家鬼祟是钟馗今日的天命,阎王也是鬼,属于鬼祟之道,天命不可违,十阎王居然敢出来,这不是找打吗?
钟馗拿了他的锥形仲葵斩鬼剑,“呀呀”两声就跳下高桌向青华冲来。
黛玉被他的丑陋鬼面吓道,急道:“他冲过来了,要杀人吗?”
外人却是看不到的,看到的是钟馗之身定定站在桌上,只有青华和黛玉看见他的真身行动。
青华不说话,看着钟馗的剑尖已近眼前,他将黛玉偏了开,怕误伤了她。
黛玉本就不是犹豫不决之人,眼看青华也不像想躲避的样子,举起铜镜便对上钟馗。
钟馗恰好冲到跟前,剑和人的影子都落进镜子的反面,眸光似被黑暗吞噬。
他跌进九幽深渊,黑暗无边无际,阴冷进骨子里,漫天如血一般的鬼草铺满从无尽渊深处蜿蜒而出的河水。
两岸许多男女拿着钩子等物在钩除鬼草,一不小心鬼草落在身上,便是一片如刀割掉皮肉一般泛起血光,大片的皮肉被鬼草吞噬,仿佛还能听见鬼草欢快的叫嚣声。
还有些被鬼差鞭子抽打着驾船在河面上,那翻滚的血色鬼草缠住船身,把船上的人拖下小船,河面瞬间泛起一片血红,人影只徒劳伸出一只手,便被鬼草拉进水底深处,吞噬的骨头都不剩。
钟馗看见一个辫子扎着红头绳的姑娘跌落船头,被血红的鬼草缠住,她惨叫一声只来得及扔出头上的红头绳,便没了声息。
钟馗伸手握住红头绳,怒吼一声,“妹妹!”
心中剧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钟馗须发皆立,倒了下去。
一只白玉般的手凭空出现,接住了钟馗庞大的身躯。
天空炸裂,那无尽的墨染黑暗裂开一条缝隙,阳光洒了进来,黑暗退散,大地一片日朗云清。
钟馗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白衣和尚抱着女娃娃,慈悲入相,飘然离尘。
钟馗顿悟,感应到什么,向和尚稽首失礼,“多谢大人!”收起斩鬼剑,抽身离去。
锣鼓声,鞭炮声,叫喊声依旧,跳钟馗的队伍在继续。
黛玉却知道,钟馗圣君的真身已经不在了。
黛玉眼泪止不住的流。
那“风月宝鉴”在她手里,似乎成为一把灼烧的烙铁,烧得她撕心裂肺,从那镜子里蔓延而出的黑色迷雾中,隐隐有红光闪烁,流淌着黑色的血和红色的雾。
似有声音从那深渊里急切呼唤,“归来,归来,等你啊!”
凄惨又亲切。
黛玉捂住胸口,灼热从指尖蔓延到心尖儿,那里红艳艳的,一颗晶莹的血珠儿摇摇欲坠。
干渴的、绝望的——
“醒来!”
青华一声怒喝,震进黛玉耳膜,那颗心尖儿上的血珠滚回心窝,血流回归,涌进四肢八脉。
“风月宝鉴”被青华卷入袖中。
他漂亮的眼底冷彻似冰,望着黛玉墨玉的眼,露出不解。她真的只是一个被自己送错投胎的凡人?
为何能趁着“风月宝鉴”连接进九幽深渊时,心神钻入进去?若不是他及时阻止,这姑娘的灵魂已经进入地狱,说不定已化为一丛鬼草了!
黛玉心神还残留着方才的剧痛,她问青华:“你到底是谁?”
青华摸摸她的小揪揪,将冷意和疑惑收进心底,“渡你之人。”
黛玉冷哼一声,“佛曰渡人渡己,你怎知不是在渡己?”
青华一贯的答案,“我前生无牵绊,今生无怨念,来生无情思,无缘可渡。”
“那我呢?”黛玉反问,“我方才瞧见地狱了,黑色的、血色的,烧得人灵魂都似乎要碎裂了。”
青华回答不出。
“许是借了我的阴阳眼吧!”
黛玉紧紧捏着青华的袖袍,难得板着小脸,一丝都笑不出。一贯挂在唇边的小梨涡也隐去了,就连头上的小揪揪都似乎露出一抹凝重。
青华却突然道:“琏施主和润哥儿呢?”
黛玉忙问家人,那几个正探着脑袋看热闹的跳钟馗,根本就没关注贾琏和润玉,这被叫起问,才想起许久不见他二人了。
黛玉急道:“还看什么,还不赶紧去找!”
青华安慰他,“琏施主那么大一个人,丢不了。”
黛玉忙把方才的那场像神话一般的虚幻感觉赶出脑海,着急弟弟的事。
“这乡野村民的奸猾可怕,趁着人多,几个人做套,有人引诱,有人赶车,有人捆人,管你十六七岁还是三四岁,架不住双拳抵不住万手。琏二哥最经不得色,若是找个漂亮姑娘跟他搭讪几句,哭诉说人多找不到家人,让他去送,你道他会不会去?”
青华看着黛玉,“你到底几岁,懂的也太多了吧?怎么连地府那最肮脏的鬼市手段都一清二楚?”
黛玉道:“近墨者黑,你带我开了阴阳眼,我的心跟你一样变黑了。”
青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