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等祭祖完,从祠堂出来,就看见青华站在门外的大松树下,望着林家方向,抿着薄唇,脸色不太好看,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有些幽暗的光。
黛玉很少见他如此严肃表情,忙走过去,“大师,怎么了?”
青华看了眼她白色的裘衣因为跪拜染了尘土,拉住她的手腕,“走吧,家去。”
各位乡亲陆续走出,对着和尚牵着黛玉离去,好奇的婆娘们露出八卦之色,懂事的老爷们瞪着婆娘不许她们说话,不懂事的孩童跟在黛玉和青华背后蹦跳,问青华要青草糖吃。
润玉,涨红了包子脸,这和尚越来越不是东西了!光天化日——
他忙跟上前去,挤到黛玉和青华中间,“姐姐,路滑我扶着你。”说完还瞪了一眼被挤走的青华,花和尚!
青华摸摸鼻子,咳咳,和尚总当小姑娘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一团子,忘了避讳!这不家里有事,他心情澎湃给忘了,林润玉你瞪什么?
林润玉给他一个鼓起的肉奶膘侧脸。
黛玉好笑。
“你家里来了些贾府的人。”
“啊?”
“谁?”
姐弟俩同时收住心思,齐声问道。
“贾府管家带了些江南甄家的人,说是要住几天。”
黛玉惊呼,“坏了!”
润玉还不懂这些政事,但也听过父亲感慨说过甄家与太子一党过于亲密,不是忠君之道的话,林家与甄家从未交集,他们家怎么突然从金陵到了姑苏,而且是乡下的林家?
几人赶紧回家,黛玉进门就吩咐管家,“关上门,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就算是族长来了,也只是说我们姐弟方才祭拜受凉,不宜见客,让明日再来。”
他们到了厅中,果然有两位管家模样的人在等着,见了黛玉和润玉,纳头便拜。
领头那个说是叫赖二,荣国府的前二管家,赖大因办坏了贾府庄子盗匪之事,得罪了老太太,又因打死人之事连累贾珠,故被贾老太君全家放回金陵过活,这怎么突然跟甄家联上,到了林家?
黛玉避开,不肯受那赖二的理,“原来是赖二管家,你乃外祖父家出生入死得力之人后代,为外祖出过许多力的老人,如今又独门立户,故此不敢受礼。”林管家上来两人强行将赖二拉起来。
另一位老者也被拉起来,说是甄家管家。
黛玉拉着润玉,两人坐到主位,指着堂中两面相对十二张搭着灰鼠椅搭小褥的雕漆椅,“两位是稀客,请坐。”
那两位打量黛玉,只见一位美如仙子的姑娘,袅娜纤细,一张脸白生生,琼鼻小嘴,一双眼黑沉如潭,端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手炉,白嫩的手指戴着帽玉碧翠的戒指,手腕上露出金镶宝石手镯,殷红的宝石趁着白生生的手,格外艳丽。
只是她神色不善,嘴角似乎带笑,眼底却是冰凉,一双眼沉沉地看着这两人。
与她长相相似的兄弟润玉,半眯起眼,脸色却没有黛玉那般镇定,一张嫩白小脸乌沉沉,掀开长密睫毛,一双眼慢慢泛上一股寒意。
赖二发抖又想跪下,还是那甄管家镇定,抱拳道:“小人原是送家里三姑娘去福州投亲,路过此地,不妨姑娘染了风寒,故听赖二管家所言,说是贵府在姑苏此地甚为妥当,让我等尽管来投。故而冒昧前来。”
“哟,我说呢,跪了这么半天,你还是有主子的!我林家百年大族,礼仪世家,外祖家也是江南名望,公侯世家,从未听闻过未经招呼径直入家拜访之礼,也未听闻来了主家,自行找了屋子睡了大觉,只叫奴才来说一声的。想来甄家这位三姑娘是金银打造的,不能见风雨的了。”
黛玉说的十分刻薄,润玉咳嗽一声,“姐姐,不能见风雨的是泥人儿,金银俗物很能比?”
姐弟俩这一唱一和,让甄管家气得发抖,但她家三姑娘是甄家最优秀的姑娘,翻身的牌底,需得保护好了,待租了船悄悄送入京解救甄家困境的,万万不可露面!
这告诉林家姐弟队伍里有他家三姑娘已是违背了家里本意,他们不过是一对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以为好糊弄,没想到这样厉害。
甄管家也是见过世面的,能屈能伸,忙赔笑道:“姑娘少爷说笑了,确实是姑娘病重,不能见人,我们也不过是略住几天,等有了船,自会离去。”
黛玉道:“既然是得了风寒,连人都不能见,想来是严重的。我自小体弱多病,最怕过病气,那就不留各位了,也歇息了半日,就请吧!”她唤林管家,“带这些贵客去姑苏城里,寻家客栈好生安置了。”
赖二急了,看着厅中人等,特别是青华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姑娘万万不可,小人有话未说。”
黛玉看了眼青华,青华微微摇头。
黛玉立马道:“我等年小不懂事,管家有事尽管去扬州与我父亲说,在乡下陋居,实在说不着。我们年轻,乡下又窄,实在无力待客。林管家,送客!”
黛玉拿茶杯,都想把茶扔了,再不走就喊青九了。
“甄管家,你们先下去吧!”
门外走来一个绿衫黄裙的苗条姑娘,未见人影先闻其声,声音清脆如百灵鸟,悦耳动听。
林黛玉看着门外进来的姑娘,掐金挖云绿绸坎肩,内里白色细绸长褂,袖口绣着红色玫瑰花纹,下身系着一条葱黄色暗纹玫瑰棉绸裙,一双红色绣鞋,露出点尖天足,一双眼又大又明,盼顾生姿。
她未语先笑进入正堂,端正给黛玉和润玉福礼,“身子不适,睡了一觉,这才醒来,唐突了主人家,实在有罪。”
“甄府三姑娘?”
“正是,你可呼我为临冬。”
“甄姑娘。”黛玉可不想跟她废话,眼看天就要黑了,如果不再将恶客赶走,怕只能留着过夜了!先不管赖二带着甄家在搞什么鬼,这个时候这般偷偷摸摸带着人和许多箱笼跑来,想来是了不得的东西,绝不能收!
“家小庙小,藏不住姑娘这尊大佛,还请带着贵家人离开。”
甄临冬脸色未变,没想到黛玉什么都不问,就下逐客令,原想着她这个主人出面,她看在贾府份上总会留点脸面的,她道:“我们甄家与贾府是老亲,一直往来密切,此次前来也是借了贾府薄面,姑娘不信我,也得信这赖二管家吧?”
“我为什么要信一个戕害主家,被赶出家门,忘恩负义的东西?”
黛玉毫不客气指出赖二身份,“外祖母多年前就写信说过赖家,已放了家去,自立门户,所做之事自然与贾家无碍。今日得见,才知道这赖二投了贵府。”
赖二道:“林姑娘,并不是这样,我家回江南确实是老太太意思,但我兄弟却一直在为宁国府做事——”
“住口!”黛玉拦住他话头,“我只听闻赖家出了贾府,所做之事一概于贾府无关,赖二管家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甄临冬优雅地道:“赖二管家,我来说吧!林姑娘,这内情如何,可等我们回内室,我细细与你分说,林家与贾府既然是姻亲,自当互相照应,贾府的事自然也是林家的事——”
“不必了,甄姑娘!贾府只是我外祖家,并不是我林家,我父母宗族兄弟俱全,什么时候贾府能给林家做主了?你们是老亲,与我林家可不相干,我母亲毕竟是贾府出嫁了的闺女,出嫁从夫,自不敢高攀甄府。所以这些不必再说,你管家说是在我家歇脚,已经歇了这许久,人口马匹都已喂饱,请离开!”
润玉端着茶,“姑娘,我和姐姐茶都端凉了,非得我们赶人吗?这样不好看吧!”
甄临冬咬着银牙,柳眉一挑,“好,我们这就走,不过我们车马劳顿,带的东西就先寄在贵庄,等明日我们寻了船只,自然来取。”
“一根草都不能留,都给我带走。”黛玉盯着她美丽的眼睛,一丝不肯让步。
贾府可恨!甄家可恶!如今看来事情出在他们带的东西上,进入林家这许久,若是哪日事发,已是给林家惹下大祸了!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是赶紧将人赶走,然后给官府报信!
甄临冬还想游说,黛玉却狠狠将茶杯往地下一扔,喊了声“青九!”
那早就蹲在黛玉脚边的青九一跃而起,抓向花容月貌的甄临冬,甄临冬早看见青九,不过一只尺把长的小狗,何来恐惧?
那甄管家应该是个练家子,身手灵活挡到甄临冬跟前,一拳就打向青九脖子。
黛玉惊呼一声,不妨青九由着他打了一拳,一爪子拍在甄临冬修长的脖颈上,抓出几道血淋淋的伤口,然后身子一抓一跳,蹦到甄临冬的头发上,把她一头乌发抓个七零八落。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黛玉捂住嘴,从来没想过这只小狗这么厉害!关门放狗不过想吓唬他们赶紧离开,没想到伤害值这么大!
一阵狗吠人惨叫,甄管家怎么扑打也追不上青九,又见姑娘捂着脖子惨叫,林管家等已经将他家家人等都用棍子赶了出去,那些带来的车马箱笼都扔了出去,恨恨无法,只得叫人扶着甄临冬离开。
赖二跺脚,“林姑娘,你家大祸矣!怎么这么不懂事,要知道我们贾府和林家可是祸福相依的!”
“掌嘴。”润玉把自己的茶杯递给黛玉,“姐姐喝口水压压惊。”他眼睛都不看赖二一眼,林管家上前就给了赖二一个大嘴巴子
润玉还附送赖二一个温润笑容,“既然知道我们两家关系,那么我代外祖母惩罚不懂事的奴才也是应该的。”
甄临冬上了马车,两眼恨意盯着林家,咬牙切齿,“林家!林黛玉!别叫我甄临冬得了势,定叫你下地狱!”
甄家人等刚出了林家庄,不远处一片林子中有惊鸟飞出。
一个庄户人家的汉子钻入林中,向林中人道:“他们被林家赶出来了,带的东西一件不少,是被扔出来的。”
“扔出来的?你亲眼所见。”
“小人亲眼所见,被林家家人连扔带赶,全赶出来了。”
“还不算太坏。”林中人整个人藏在阴影中,听声音甚为年轻,他从阴影处走出,一身飞鱼服,蟒衣玉带,面如冠玉,正是水溶,他挥手,摊子离开,“等他们出了林家地界,再抓捕!”
他身后走出个戎服将军,“这林家呢?要不要一起抓了?收留钦犯,是大罪!”
水溶淡淡扫了他一眼,满目寒光,那副将立马低头不敢吭声了,水溶道:“没听见说林家把他们赶出来了吗?若是包庇,何至于都赶出来?”
副将硬着头皮道:“东西没搜查,不知道换过没有,严谨点还是应该把林家都看管起来。”
水溶道:“赵将军,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
赵副将弯腰,“当然王爷是主将,不过这事干系重大,万不可有失,末将冒着被王爷责罚也要说,这林家得先安排人看着,待我等抓了甄家,东西若是在,便先不动林家。但若是不在——”
“林家不会牵扯!”水溶肯定,黑亮的眼盯着赵副将的帽顶,赵副将是皇上心腹,不可能完全听他的,今天这事许多人看见,怕是瞒不住,但他相信林家绝对不会掺和的,最后查出,还得看皇上是否迁怒。
水溶阴沉着脸,暗恨自己赶来晚了一步,没追上这群贼子,让他们居然进了林家!
水溶没来由相信黛玉,想起那个还是孩童时就从人牙子手里把几个孩童解救出来的睿智和勇气,这样女子长大成人,怕更是惊艳绝才,既然能赶出甄家,就绝不会做什么私留东西的举动。
林海一向不参与党争,甚得圣心,但此次事情牵扯太大,不知道会不会惹圣上震怒,牵连无辜了!
水溶想着,须得给四哥传信,让他想法保全林家!四哥与贾家有亲,那贾氏温文尔雅,聪慧异常,甚得四哥喜欢,但愿近年将贾府约束了,没叫他们掺和甄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