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结香离开家之后,开始下雨。
又到了一年的梅雨季。
窗玻璃上挂着雨珠,殷显看着她远走的背影。
王结香走得并不干脆利落,她带了太沉的行李。
他没有追上去。吵过的架那么多次,他们心照不宣,这是其中不痛不痒的一次而已。
王结香东西收拾得像模像样,衣服、包包、日用品、她买的烘焙书,全部装进了行李。但她留下的公寓钥匙上,还挂着她最喜欢的兔子钥匙圈。
殷显知道她只会离开家很短的一阵子,不生气了就会回来。
他往她卡上存了钱,补上姜冰冰向她借的那笔数字。
天气预报,未来一周大到暴雨。
昨夜的雨下得特别大,王结香没怎么睡好,打着伞从自己的单人公寓出来。公车播报的新闻,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的更多。
她心中有事,一早就觉得哪里不大舒服,却也说不出是哪里。
车外电闪雷鸣,王结香盯着天空中的一大团乌云发呆,一不留神,差点坐过了站。
急匆匆跑下公车,大风把她刚撑开的伞一下子掀得翻了过去。
幼儿园因为坏天气,取消了小朋友的户外活动,老师带着小同学在教室上音乐课,朗读课。
没有小朋友在庭院追逐打闹,园里比起平时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天一直是阴的,从早晨到下午厨房的灯始终开着。
教室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王结香揉着面团,做起小朋友下午吃的蛋糕。
“啊!!”
孩童凌厉的尖叫穿破雨声,叫她瞬间清醒。
顺着声音的方向,王结香抬头看向窗户。厨房外的空地有一排铁栅栏,小男孩以攀爬的姿势被挂在了栅栏上面,身体不断地抽搐着。
是许奇!
王结香以最快的速度朝空地跑去。
屋外大雨倾盆。
乌压压的云,狂风迷住眼。
她迈进雨幕。
“肥肥。”
殷显喊了她一声。
王结香顿住脚步,回过头。
豆大的雨珠一滴滴地滚落,落在腮边,淋湿她的脸。
第一滴雨。
寂无人烟的田野,雨浸入泥里。
“跑啊,殷显。”她拽过他的手。
身后有追赶的洪水猛兽,衣摆沾上溅起的泥点,他们拼命跑,跑进酣畅淋漓的大雨中。
他这时四岁,笑起来有虎牙,头发短短的,淋了雨,脑袋上好似顶了只滚满露珠小刺猬。
“古诗叫什么名啊?”
凉亭内躲雨,她支着脑袋问他。
小殷显对她道:“夜雨寄北。”
于是,她教着他一字一句地背: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二滴雨。
雨水打在信纸上,字迹晕开。
烂糟糟的纸,潦潦草草的字,被打湿的那一行……
他写的是:我没有家。
为什么呢?
十六岁的她盯着又破又旧的信纸苦恼,最终画了一个大房子,围住他的那行字。
就这样建立起了联系。
城市的陌生男孩,魔法一样即时出现的信。
你的城市在下雨?
是,一直在下雨。
收到了你的花,谢谢你。
他送来的雪糕,价格不便宜,她不好意思地在信里问他:真的可以吃吗?
他回:可以。
白白的雪糕仿佛奶做的豆腐,散发着冰凉的雾气。
第三滴雨。
雨珠沿着破洞的屋顶,滴进城中村的出租屋。
大水淹了他们的家,殷显和她挤在出租屋的破床上,守护着身后满床的杂物。八壹中文網
半只手臂垂在床外,她指尖敲打着床腿,凝视漫上来的水。
一只鱼游进了屋子。
黑黑的胖胖的鱼,不知道从哪儿来,不知道为什么误入了他们家。
尾巴和躯干灵活摆动着,它的腿贴着身体两侧,游得悠哉悠哉。
殷显说它是娃娃鱼。
虽然叫鱼,又不是鱼。
第四滴雨。
它回到了这年的雨季,从幼儿园的高空降落,融进空地的水洼。
水洼旁,被大风吹倒的电线杆压在铁栅栏上。
王结香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她冒着雨,跑过去,想要抱起挂在栅栏上抽搐的许奇,却和他一起倒在了这场雨中,再也没有起来。
此后的时间,仍然渴望回到殷显身边。
打不通他的电话,找不到他的人。可她还是,好不甘心。
即便收到“来我的岛”,看见“小兔岛”这个名字,依旧没有想起,为什么他们最终没有和好。
是不是因为他一贯的怪脾气和捉摸不定?
殷显同样对此保持缄默。
他变成兔子,等在永夜的岛,不再有伤痛的记忆。
是他们想不起,或者刻意忘记。
殷显和王结香的故事终结在她23岁这年的雨季。
是她不好,她说的要一辈子在一起,到头来自己丢下他。
王结香试图抹掉脸上的雨水。
一道道水痕执着地爬过她的脸颊。
整个世界的大雨,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救人就好了。
不救人,就不会死。
回头的话,能回去,回殷显的身边。
她走回屋檐下,回到亮着灯的厨房。
王结香克制不住地颤抖,她才二十三岁,这样死掉真的一点儿都不甘心。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个小男孩已经发不出声音。
眼里的泪水失控地淌下,王结香拿起放在水池边的塑胶手套。
她不知道它是否绝缘,是否能承受得了那么高的电压。
她冲出厨房,冲向那个抽搐的小男孩。
事实证明,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的话。
他们会相遇,相识,相爱,住漏雨的出租屋,吃不新鲜的螃蟹。
他会帮她榨胡萝卜汁,她会帮他织一件太小的毛衣。
他们依然会吵架,吵很多次架。
他们会重蹈覆辙,完全地重演一遍在一起那五年。
王结香知道,殷显和她一样,也不可惜,不后悔这五年。
可惜的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