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饭时分,我走在回爸妈住处的马路人行道上。
没有打车,没有坐地铁,从警局一路步行回去,距离不近,但我需要通过步行尽量推迟到家的时间。
我得考虑好如何跟父母解释,在已经辞职这么久之后。
做警察拿的钱会比你写小说多吗?
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
做警察会比你写小说安全吗?
不会。
做警察根本没有私人时间,你什么时候能有女朋友?
不确定,不知道。
做警察后你能保证永远不受伤,安然回家吗?
不确定,不知道。
……
这些问题,我已在心中考虑了几百遍,答案清晰的在我脑海里,也在父母心里,说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他也问自己。
一个拿钱不多、安全性无法百分百保证、不能那么自由的工作,他为什么要放弃现在年收入七位数的活去选择?
三百六十个角度,有三百五十九个在向我昭示着这个选择的愚蠢,我不是看不到,我什么都懂,可剩下的那一个角度,足够让我忽略那三百五十九个。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人,什么为人民服务、奉献这样的话,我自问是做不到的,该属于自己的权利好处我从不放过。
曾经在火车站车窗排队买票的时候,有人插队到我前头且态度嚣张而给了那人一拳,如此种种,在我二十来年的生命历程中很多很多,他很世俗、很自我的活着。
可就是那么一点执念,总是无法被市侩和利益压住,不管我做什么,那个念头从来没从我心里消失过。
当机会再一次降临的时候,矛盾已久的我伸手抓住了它,我知道自己回家会面临父母的失望,可我无法强迫自己无视这个机会。
冬日的傍晚,没有阳光的温暖,温度越发低了,我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是热的。
到家、敲门、进屋,我把大衣脱下来,慢吞吞走到沙发旁:“爸、妈,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啊?”我母亲正往餐桌上摆碗筷,埋怨我,“你上午刚走,我也不知道你回来,没准备那么多饭菜。”
我摇头:“我跟朋友吃过了,爸、妈,我……我想搬回来住。”
老两口先是一愣,紧跟着我母亲惊喜道:“真的?那太好了,我就说你一个人住乡下不行,吃饭肯定不按时,回来正好,什么时候搬?”
我觉得被什么糊住了嘴巴,接下去的话迟迟无法出口:“妈,我……”
“等会。”我爸比较细心,觉得我有点奇怪,伸手阻止老伴喋喋不休的话语,“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垂下双眼,不敢正视我爸怀疑的眼神,明明进门前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的:“爸,我想……”
我爸眉头皱起来,对老伴摇头,示意让他来说:“你是不是决定重新做回那个工作了?”
猛地抬头,我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爸。
看我的神情,老两口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我母亲倒吸凉气:“我,你,怎么会想重新去做警察?写小说不好吗?”
“妈,不是不好……”我再次低头,在父母略带责备的话语中,我无法抬头。
是啊,写小说不是不好,赚钱多、安全、相对自由,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们不是想让你赚多少钱,如果写小说太累了你也可以不写,但是为什么要回去?”母亲站到我对面,“你抬头看我。”
父亲也起身,严肃的开口:“你跟我们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父母的眼睛不大,却灼灼发亮,直要看进我的内心∶为什么?理由在哪里?你打算怎么说服我们?
电视机在播的是父亲很喜欢的一部古装电视剧,父亲听力不太好,电视机音量略高,客厅静默,里头人说话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三人耳朵。
男:“我不为名、不为利。”
女:“那你为何如此?太平盛世之下,做个普通百姓岂不美哉?”
男:“你就当我钻牛角尖吧,盛世太平是不错,可天下之大,仍有许多事需要有人去做,我算不得大义,只想年老之后觉得不枉此生。”
……
我轻轻闭眼,鼻翼鼓动几下,再睁眼时,眼神锐利了,也坚定了:“爸、妈,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理解不了,可辞职这么久,我从来没有真正忘记。所有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想回去,你们就当我疯了。”
更多的解释,我说不出来了:“我先去乡下收拾东西,明天直接去局里报道,最近就住在局里,爸、妈,对不住了。”
朝父母深深鞠躬后,我拿起脱下不久的大衣:“我先走了。”
“站住!”父亲断喝,止住了我开门的动作,“混小子!”
我转身,满脸的歉意和不安,爸骂得对,从父母的角度看,我就是个混小子,自私愚蠢透顶,挨骂一点都不冤。
“从你辞职那天开始,我和你妈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出乎我意料,我爸没有暴跳如雷,反而颇为平静,“你都这么大了,做事有分寸,我和你妈不能说多乐意,但肯定支持你。”
我眼眶一热,说话都结巴:“爸,我,您和妈……”
母亲叹气,把我手上的大衣展开,示意我把胳膊伸进去:“好说歹说你都要回去的,我们也不费这个功夫和口水了,你爸说的对,你这么大了,我们不能决定你的人生,哎,当然希望你做个安稳的工作,不过,你自己想回去,我们也不说什么,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局长希望我回去,父母知道我迟早会重新回头,矛盾的那些日子,说到底只是我一个人纠结而已。
我忽然觉得他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是,我知道。”
次日,天还没亮,我匆匆进到办公室,局长一看到他就招手:“小贝,过来。”
“局长。”我是清晨四点接到电话让他立刻到局里,这会刚好四点二十多。
局长也不客套,扔给我一堆东西:“你先看看这几张照片。”
我快速翻开,眼睛瞪得老大:“局长,这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跟你无关。”局长指着照片说,“近来发生了两起杀人案,死者的死法,你应该很眼熟吧?”八壹中文網
不仅眼熟,简直熟悉到骨子里。
从清晰的照片看,照片上两位死者,一个被人用黑色塑料袋捂住口鼻,另一个则泡在浴缸里,水面上洒满五彩花瓣,都是我小说里的场景,从照片看,连花瓣的颜色都做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还原。
我嘴角发抖:“不会又是……”
“这次是小苏告诉我们的,说这两个场景在你小说出现过,回来后她补了你不少小说。”局长解释道,“第二位死者是昨天发现的,法医的验尸报告显示,他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你没有嫌疑,可以放心。”
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我正在苏沐范玉书的车里以及警局办公室,太有说服力的证明,我松了口气,可是:“局长您叫我过来……”
“哦,是这样的,先前的刑警队长在一次抓捕行动里受了伤,医院那边说,需要调养很久,即使后面好了,也不能再出外勤,更加不能做危险的工作,必须调成文职,所以,这个案子,交到你手里了。”
局长拍我的肩膀:“不要让我失望,你先看看资料,天亮后我给你派人手。”
“局长……”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不太合适,局长的好意我明白,可刚回来就接手很可能是连环杀人案的重大案件,他怕其他同事看不过眼。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也是没办法,小周住院,剩下的大部分来的时间不太长,处理这种案子经验也很重要,你知道,现在赚钱的法子多了,这工作又苦又累,还会被不少人骂,愿意干的人越来越少。”局长边摇头叹气边给我吃定心丸,“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叫你为难,除非你破不了这个案子。”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啪嗒并脚,朝局长敬了个标准的礼:“我保证完成任务。”
离天亮还有点时间,我把现有资料拿过来研究。
第一起案件的死者被发现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候他还跟苏沐在岛上找线索,报告显示,死者男性,本市人,22岁,死亡时间为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死亡原因是被人用塑料袋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之间,死者也是男性,外地人,34岁,致死原因是溺水,通过解剖,肺部积水和死者所待的浴缸里的水是一样的。
这两种杀人方法是我出版的小说里的某个故事里的,但只有死亡方式一致,死者本人资料和小说没什么关联。
我重新拿起照片看,死亡现场的照片对一般人来说具有不小的视觉冲击力,我好几年没有接触过,猛地看到这么清晰的死亡照有些不适应,胃里一顿翻搅,我闭上眼睛想缓缓。
“喏。”旁边伸过来一样东西,还有略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是苏沐,手里举着什么,“吃下去就好多了。”
定睛一看,是一颗话梅,想到以前新人报道,在凶案现场呕吐,自己边鄙视边递过去话梅的场景,我失笑,想不到他也有这么一天:“谢谢。”
“没想到你以前真的是警察啊。”苏沐感慨,坐在我对面,眼下淡淡的乌青告诉我她没休息好,“在岛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动作很眼熟,还以为是我自己多想了。”
我想解释几句,局长匆匆进来:“小贝,时间紧迫,昨天发现死者的现场还保存着,你过去看看,小苏,你跟着过去。”
我和苏沐刷的起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