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人的小公司,发展为国际化的工程大公司,殷显花了十年。
他的四十岁,事业如日中天,拥有了大多数人艳羡的一切。身边不缺适合婚配的对象,但他没有成家,将全部精力投身于工作。
四十三岁这一年,他感觉自己的记性变差。
最初,他认为这是年龄、压力,疲惫导致的,没当回事。
渐渐地,他开始认不出他的朋友、重要的合作伙伴,记不住工作资讯,无法说出前一阵子做过的事。
内心深处感到压抑,恐慌,殷显却没有停下休息,仍旧每天穿上掌控者的皮囊去应对他的所有工作。
持续这样的状态,有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一身西装,没有穿鞋地在马路上走。
关于他如何换上衣服走到那里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接着,殷显的情况极速地恶化。
他没有办法正常上班;继而,没有办法读书、识字,计算;到后来,连最基本的日常行为,诸如穿衣、起床、刷牙,都出现了困难。
身边亲近的人让他寻求心理咨询,殷显不愿意。
公司交给信得过的伙伴打理,他退居幕后。
成天躲在家里,殷显不再出门。
灵魂像被关在了透明的玻璃罐子,他虽然看得到外界,但始终无法感知,无法融入它们。这辈子自己埋头向前跑,为了什么呢,忽然全部想不起来。
友人为他送来陪伴他的宠物,名贵的猫和犬,会说话鹦鹉,珍奇的乌龟、鱼,迷你的宠物猪……殷显通通拒收。
直到某天,他主动地去买了一只兔子。
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兔,白色的,毛蓬蓬的,脸又胖又傻。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觉得要养一只这样的兔子。
殷显管那只兔子叫肥肥,这个名字他很喜欢,是他一下子想到的。
因为肥肥的陪伴,他的精神状况好转了一些。
就这样浑浑噩噩活到四十七岁。
有天早上殷显起床,看见他养的兔子躺在它的窝里一动不动。
它死掉了。
猛然被一种刺痛击中,他无法描述是什么抽干了他的精神,总之,他彻底地倒下了。
……殷显被人送到医院。
他从生死线捡回一条命,随后,他被强烈建议进行心理治疗。
经过医生诊断,殷显被确诊解离性失忆,伴随抑郁症,和回避型人格障碍。
心理医生最初尝试对殷显药物治疗,因他本身有长时间的精神病药物服用史,治疗效果不佳。多次的心里会谈,医生难以确诊他的病因,殷显在谈话中,最常重复的一句话是:“肥肥没了。”
肥肥,他养的兔子。
它寿终正寝地死去,令他崩溃至此。
更多的深层次的创伤,殷显记不起,说不出。
多番斟酌过后,为了寻找疾病的病因,团队建议他接受催眠治疗。
殷显知道,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终结自己的生命,或者去试试这最后的希望。
催眠治疗,可以预见的不顺利。
治疗师带领他进入潜意识的世界,在那里,依然找不到有效的信息。他认为,殷显的创伤记忆存在潜意识下一层的无意识的世界。
可是,潜意识形态的殷显拒绝进到无意识,拒绝访问曾经的创伤,就算治疗师费劲地为他构建带路的向导,他也不愿信任它。
治疗至此陷入瓶颈,殷显的病症日益加重。
他依赖酒精来麻痹疼痛,以求获得片刻精神的安宁。他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醉酒之后,他将口香糖的包装叠成纸鹤,一笔一划地在它的翅膀写上字。
写着写着,头痛欲裂,他又将它揉作一团,丢进角落。
他什么都不记得……
转机出现在第23次的催眠治疗。
潜意识出现了一个新向导,她坐着纸鹤,吵吵闹闹地从天而降。
年轻的小姑娘表情凶巴巴,她瞪着圆圆的眼,恶狠狠地告诉潜意识里的他:她是他的前女友,她叫王结香,她曾经被他欺负,至今非常生气,她一定要让他想起她。
然后,六间屋子,她横冲直撞,将它们的锁一一解开。
由最后一次的催眠醒来。
在无意识停留过久,殷显已经作为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数月。
在他恢复语言能力之后,治疗师前来进行记录。
他惊喜地发现,殷显缺失的记忆全部恢复。这意味着,后续只要跟进治疗,他有很大的机率不再犯病。
……
五十岁。
殷显过完了半生。
他恍然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身体亏空,望向镜子,才惊觉自己老了。
结束心理治疗之后,殷显走出医院。
他背着手走在大街上。青春的小情侣从他身旁路过,他俩贴得那么近,女孩的手被男孩揣进了外套的大兜,甜甜蜜蜜。
大地摆脱冬的冷气,已是春的季节。
殷显去了一趟陵园。
骨灰存放处,许许多多的格子中,她占着其中小小的一格。
工作人员的清洁,使得她格子前的玻璃没有蒙尘。
泛黄的照片,爱娇的小姑娘二十年如一日。
她依旧站在姻缘桥前,等他来,眯起弯弯的笑眼。
殷显拿起照片,擦一擦她的脸,看了又看……缓慢地把相片贴在心间。
他记起她了。
记起她的名字,记起她喜欢兔子;记起她委屈地质问蛋炒饭为什么不能加辣椒;记起她快乐地握着兔子钥匙扣在家里转圈圈;记起初识的大雪天,她坐着超市门前的摇摇车,听到鲁冰花哭得那么伤心……
殷显想,结香是愿意回到家乡的。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大山,可她心里还有一个地方装着它。她思念无拘无束的童年,思念她的妈妈,她向往那份不曾完整给到她的,来自亲人的温暖。
于是,殷显第二次来到王结香的家乡。
这次,是带着她一起。
他没有开车,像之前一样坐的公车。
山路修得平坦开阔,放眼望去,山间一派纯净的新绿。
村口的老树枝繁叶茂,树下有个抱着孩子的成年男人,殷显走近了,男人跟他招手。
那是王结香的弟弟,王杰浩。
她的父亲和奶奶不在了,她弟弟是她仅剩的近亲。
来之前,殷显想办法联系到他,跟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上一次,他见到王杰浩,他还是个小男孩。
如今,他都结婚,有他的小孩了。
殷显给他带了点礼物,王杰浩没客气地收下了。
结香被殷显葬在她妈妈墓的旁边。
她长眠的地方,是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能看见山,一整片连绵的翠绿的山。
殷显让王杰浩先走。
他坐在她的墓前,又陪了她一会儿。
走时,殷显记着下山的路。
他会常来看看她,一直看到,他再也走不动。
来时抱着坛子,现下怀中空落落,殷显的脚步停在山脚,忍不住回眸,已经看不见她的墓碑。
拖着病体,纵使走得慢吞吞,他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找了一处树荫,他坐下歇息。
山野间有春风拂过。
抬眸,他瞥见一丛开得很好的花。
走近去看,浅褐色的枝条上开着球状的花。那一团团的花,竟是由好多细小的花堆成的,小花们簇拥在一起,拼凑成一个暖洋洋的黄白色圆球。
他问过路的老人,这花叫什么。
老人说:“它叫结香。”
“结香?”殷显愣了愣。
若干年前。
她为他织的毛衣,圆领长袖,颜色是特别的烟波蓝,针脚规则又平整。手指触到毛衣下摆的边沿,有一块小小的凸起,翻过来,内里藏了朵毛绒小花。
“要是,你不喜欢那个花,可以剪掉的。”
王结香局促地挠了挠头。
他问:“这是什么花?”
她笑而不语……
若干年后。
王结香留在她的家乡。
殷显将一枝结香花带回了家。
结香花树,也叫梦树。传说啊,将结香花放在枕下,它可以保佑你美梦成真,摆脱厄运,寻到有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去你的岛的故事全部完结。
结香的花语与传说,信息来源是中国园林网的百科,写得很美,大家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索“结香中国园林网百科”,应该第一个就是。
最初,想讲一个和好的故事。小兔岛找上了我。
“那个男生,看上去不那么爱你,不那么在乎你。我知你不服气,翻遍所有细枝末节要找到他爱你的证明。”
我猜到这故事会难写会冷门,可当我有了小兔岛最初的构思,我知道自己非写不可。
在今天,我完结了小兔岛,感谢三个月的陪伴,感谢你给予我写下去的力量,希望这是一个值得你看两遍的故事。
最后,祝愿你,祝愿我们,不论选择回头或是向前,都能有机会和陈年旧创,重归于好。
这是我的专栏,如果你愿意,我们下次的故事再见。
暂定的下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