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在看见皇帝的时候,被他那形如枯槁的样子震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皇帝,明明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可一道道深深地褶皱已经占据了他的眼角,从前白皙的皮肤也染上了淡褐色的斑痕。
他整个人,就像是在这几年里,匆匆的走过了二三十载的岁月。
除了一身帝王威严依旧,震慑的人有些不敢抬头直视他之外,杨老夫人甚至以为有人篡了位,眼前的皇帝换了个人。
杨老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皇帝和她儿子差不多年纪,可现在看起来比她还要老些。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换人了?”
皇帝忍着满心的愧疚,又担心杨家会心寒,才等来了杨老夫人进京,本以为杨老夫人会怪罪他不愿意见他,或者拿着当初的那根鞭子教训他一顿。
谁知,就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皇帝感觉自己喘气儿都有点费劲,他不就是出了点意外,老的快了点嘛,怎么就被当成是换人了呢!
“昭姨,您快别拿我开玩笑了,朕还是那个被你追的嗷嗷跑的人,没换!”
本来已经做好了皇帝会臭着脸说她蔑视圣威的杨老夫人,突然听见了皇帝又唤她“昭姨”,有那么一瞬间,杨老夫人还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个小时候的皇子。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的事儿一样,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苦笑不已的皇帝。
皇帝当然知道杨老夫人为何会是这般神色,他这几年荒诞的厉害,误将鱼目当珍珠,却对真正为了家国的忠臣充满了忌惮,导致自己差点被害死在深宫之中。
皇帝阴差阳错被救下来的那天,大难不死的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这么些年过的到底有多蠢。
身为一个皇帝,亏他还以为自己有多神通广大,结果却被前朝后宫几个老头子和女人耍得团团转,干了那么多蠢事儿,皇帝都想啐上自己一口。
那一天,趁着夜深人静,皇帝心急火燎的穿好便服,瞒着自己能发现的所有眼线,就偷偷摸摸的出了宫。
刚刚送走来请教的学生,老帝师李叶正准备歇息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屋子里站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给老帝师吓得够呛。
“先生,先生,是我啊……”
看老爷子被自己吓得要喊人,皇帝急的连忙上前,握着老帝师已经抬起来指着他的手,忙不迭的开口:“师父,是朕啊,你学生!你唯一的学生!”
李叶刚想反驳说谁是你师父,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个弟子是皇帝来着,这人自称也是朕,应该就是他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皇帝学生。
老帝师虽然广开讲坛,欢迎天下学子,但真正行了拜师礼的学生,还真的就只有当今皇帝一个人。
这天下间现在还能唤他“师父”的,也就只有皇帝一人。
可皇帝自从掌了权,就没这样唤过他了,所以,李叶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谁。
现下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个弟子,老帝师感觉自己脸有点热,虽说他之前恨不得自己没教过皇帝,但此时看着皇帝一脸伤心的看着他的样子,老帝师还是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师父啊,您没将我逐出师门吧,我在皇宫里也没听见信儿啊……”
皇帝现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劲儿,皇宫里是待不下去了,皇帝此时就像个孩子一样,下意识的找自己家的长辈,想要寻个庇护。
可他前几年犯糊涂,伤了杨老夫人谢昭的心,杨老夫人一家人为了自保只能远走,如今京中的宅子不过是个空宅。
阁老陈岳喜欢清静,多年前被那些阿谀奉承的贵族搞的烦透了,一气之下改了革,推行了新法,将朝堂上那些叽叽喳喳的人踢出去后,为了躲上门来拜谢的寒门子弟,将家都搬到了深山老林里去。
皇帝去杨家宅子溜达了一圈,看着空无一人、杂草丛生的宅子,暗搓搓的鄙视了自己一番。
杨家没人,他又想找陈岳,等跑到城门口去,才发现全是戒严的官兵,他又没有那个翻城墙的本事,只好灰溜溜的又往城里走。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自己的师父那里能去了,可是师父年纪太大了,这大半夜的上门实在是不妥。
皇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还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羞于见到教导自己多年的师父。
没脸呐!
师父苦口婆心的教了自己多少为人之道、为君之道,可自己偏偏就像失了智一样,让人利用到这个地步。
皇帝垂头丧气的坐在街上酒肆没收回去的凳子上,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能坐在街上懊恼着。
可宵禁的京城有些阴森,大家都早早的落了灯,街上啥都没有,时不时还有野猫野狗抢食的声音传来,一阵阵的风也开始凑热闹,吹得整条街道都有些萧瑟。
刚从皇宫里逃出来的皇帝其实是有些草木皆兵的,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脸面,只在微风中撒丫子狂奔,上气不接下气的就跑到了帝师府里去。
来向老帝师请教问题的学子还没走完,府里的门还开着,皇帝也顾不上想别的,看见开着的门,就像是看见自己家的门一样亲切,三步并做两步的就冲进了帝师府。
李叶早就下了命了,帝师府的大门永远为求学的学子敞开着,所以这会儿倒是也没人拦着皇帝,他就这么顺顺利利的进了帝师府。
门口守门的小厮远远地就看见了有一个衣衫都跑散了的“老人”,看见人直冲冲的进了帝师府,嘴里还喊着“先生、先生”的,还感慨这京城里的人确实好学,老了也不忘求学。
皇帝进了府门就有些后悔,虽说踏进帝师府后,他心里的害怕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但想到要见自己的师父,皇帝心里有些怵得慌。
他本来想着门口的小厮能拦住他,这样他就有理由“理直气壮”的离开了,可直到自己都冲进来好久了,也没人来拦他一下。
皇帝在前院儿里驻足好一会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扭头看着门口处的小厮,希望他能将自己赶出去。
我要是出去了,绝对给你好大一笔赏赐!皇帝心里这样想着。
“老先生,你快进去吧,我家先生在呢!”小厮笑眯眯的开口。
而后,皇帝就在小厮鼓励的眼神里,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勇气一般,直愣愣的就走到了老帝师的院子里。
等排好队了,皇帝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头铁的事儿,他怎么就进来了呢?
屋子里还有几个人,皇帝走吧,觉得自己像是等不住老帝师一样,臊得慌,不走吧,又觉得自己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自在。
看见桌子上的茶,皇帝灌了自己两大杯茶后,借口自己要如厕,在一众年轻人探究的目光里,狼狈的离开了前厅。
一出门皇帝又后悔了,你说他来都来了,这会儿再做贼一样心虚的跑回去,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皇帝有些庆幸自己还记得老帝师是在哪儿住的,不然这会儿他还真没地方可去。
鬼鬼祟祟的来到老帝师的院子,看见自己多年前和师父对坐博弈的石桌还在院子里,皇帝感觉自己的心狠狠的安定了下来。
像是离家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处一样,皇帝的惊慌与惶恐都被奇异的抚平了。
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皇帝有些感慨的说:“我还真是糊涂了……也不知道现在挽回,还来不来得及……”
皇帝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老帝师回来,这一晚上的奔波又让他实在是太累太困。
所以,皇帝就想去找自己少时常常歇息的软塌。
在老帝师的卧寝外,曾经有一方软塌,是老帝师心疼尚是不受宠的皇子的他在宫里睡不好,专门找人修的软塌,铺了上好的羊毯子,柔软又温暖。
老帝师当年也只是没什么实权的文人,将人人可欺的他藏在自己家,还教导他为君之道,这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老帝师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他能活下来,选择了一心辅佐他。
皇帝踌躇的轻轻一推门,意外的是,那门并没有落锁,一如当年。
进了屋后,皇帝有些急切的将视线朝着记忆中那软塌的地方探去,等看见那模样依旧的地方时,皇帝的视线便紧紧的凝固在了那儿。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错了啊……”
皇帝忍了一晚上,这下子坐在软榻上,终于如释重负的哭了出来。
老帝师回来时,一推门,就看见软榻上急吼吼的站起了一个人,满头华发的老人被吓得连喊人都忘了,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儿来。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就听见这人居然敢大胆的自称为“朕”,还说自己是他的学生,怎么可能呢,自己那个学生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等老帝师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师徒二人已经相视无言的坐在屋里的桌子边好久了,一壶凉了的茶水也被喝了个干净。
老帝师看着形如枯槁的皇帝学生,一时间也是唏嘘不已,这学生比他小了近四十岁,可如今看起来,却像是比他还要老些。
四十多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
老帝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身的学问在这个时候被忘了个干净,憋了半晌,老帝师只憋出了一句:“你这还真是,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啊……”
皇帝的悲伤瞬间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半死不活的想要冒头,却又再一次被那句“人无再少年”击溃。
皇帝欲哭无泪的看着一脸无辜的老帝师,好一会儿才求饶般的说道:“师父啊,您学生我可真的是差点就驾崩啦……”
老帝师怨归怨,气归气,但也是真的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的,虽说后来这不争气的学生走了偏路,但终归是知道悔改了。
此时听见学生这仍然心有余悸的话,再看着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却惊慌失措的样子,老帝师也知道这事儿怕是不小。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人,能在森严的皇宫里对你下这般毒手,让你如此惊惧,还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皇帝听见老帝师这么说,就知道师徒之间的那点芥蒂,已经随风而散。
没忍住又是鼻尖一酸,皇帝断断续续的哽咽着将发生在宫里的的事情都和老帝师说了说。
听完,老帝师气的须发皆张,“这什么破贵妃,这简直就是狼子野心的蛇蝎妇人!”
李叶的话里全是后怕,也顾不上什么文人儒雅了,只又气又怒的指着皇帝学生的鼻子就开骂。
“当初不让你娶不让你娶,你偏要娶!还说他们府上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没我们几个说的那么坏,现在看看,你都娶了个什么东西!啊?”
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缩在椅子上,两只手握在一起,夹在自己的两膝中间,肩膀一抽一抽的,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半晌才讷讷的道:“我没有娶她,她是个贵妃,我娶的是皇后……”
听闻此言,老帝师气的吹胡子瞪眼,连个正妻都不是的妾,就将他害到了这个地步吗,还好意思说呢!
多年前,李叶也是这样骂皇帝的,骂他不识好坏,骂他误将宵小当知己。
这么多年后,这一幕又重演,皇帝被骂的不敢吱声儿,只委屈巴巴的缩着,任打任骂。
老帝师气的最后不住的嘟囔着:“你个朽木!你个难雕的!丢掉算了!当什么皇帝,你被人算计着成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我都觉得老脸没处搁!”
等老帝师消气的时候,皇帝也缓过来了很多,这会儿气息已经平顺了很多。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猜到皇帝很可能没用膳,但老帝师也没敢让刚刚才经历了那般风波的学生吃东西,只让人烧了壶热水,看着皇帝慢慢的喝了一些,就催着人去休息了。
皇帝半夜很可能会惊醒,万一未消化的食物倒灌进气道,那就不用等到有人篡位了,皇帝今儿晚上就得驾崩。
老帝师本想让皇帝去里间的床上凑合一晚,但皇帝就想赖在软榻上,怎么都不去里间。
看着皇帝酣睡的样子,老帝师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自己这些年对这个学生确实是疏忽了。
皇帝不懂事,怎么连他也不懂事了呢?
“杨家该回来了,老陈也躲不了清闲喽……”
老帝师是一把藏于刀鞘多年的利刃,今夜,却愿意为了迷途知返的弟子重现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