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县往东走五十里,便是延安府的府城,与安静祥和的府谷县不同,此地却是一片狼藉,路边甚至偶尔还会见到无人收敛的尸首,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因为临近西安府的缘故,延安府平日里也算热闹,但是近些年接连不断的天灾却是令得原本人欢马叫的延安府成为了一片荒芜之地。
尤其是前不久的那场凛冬,更是令得延安府的百姓死伤惨重,但凡有余力的百姓,都是拖家带口的逃亡别处,唯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方才蜷缩在府城脚下,靠着每日发放的一点稀粥赖以为生。
因为遭了灾的缘故,府城街上也是人影稀疏,偶尔才能见到一个人影,却也是行色匆匆,城中茶楼酒肆的伙计们也是坐在门口,有气无力的招揽着根本不会存在的客人,一双暗淡无神的眸子不由自主的望向城中的知府衙门,那里应当是城中唯一还有"人气"的地方了。
虽然今日不是开堂断案的日子,也知晓不会有人来鸣鼓伸冤,但衙门中的差役还是一个不少的值守着,靠在门口,轻声谈笑着。
与那些拖家带口逃亡别处的同乡相比,他们这些人无疑是幸运的,起码在最困难的时节,凭借着身上的这一层"皮",他们还能领到些许粟米,勒紧裤腰带,倒是也够生存下去。
进到衙门后宅,一名面容有些阴狠的中年人规规矩矩的立在堂下,眼神敬畏的望向案牍之后的青袍官员。
"平谷县的那个王嘉胤最近有些不太老实?"
沉默了半晌,延安知府张辇缓缓抬起了头,有些疲惫的说道,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发须却是出现了一缕斑白。
"回老爷,据下面的人说,王嘉胤这两日在村中大摆宴席,闻讯去投奔他的人,不在少数。"
张辇的声音虽然轻,但却令得面容阴狠的中年人心里一惊,声音愈发恭敬。
作为面前官员的得力助手,他深知面前这名其貌不扬的知府大人手段究竟有多么"阴狠",容不得他有半点不敬。
约莫从去年大旱开始,延安府陆续出现流民的时候,案牍之后的延安知府张辇便是大胆的提出了一个想法,他希望"祸水东引"。
仅凭延安府一地之力,定然是难以养活日渐增多的流民,而张辇也不想因为办事不利而被朝廷撤职查办,故而他想到了"祸水东引"。
将延安府的流民陆续向周边其余府县引导,转而缓解延安府的压力,对于留在延安府内的流民们则是选择性"救济"。
对于聚集在延安府外的妇幼老弱,张辇选择救济;对于身强力壮,更容易闹出乱子的青壮们则是选择置之不理。
因为家属得到救济的缘故,大多数青壮们虽然心中不甘,但却也只能无奈的接受了现实,这也是延安府虽然流民众多,但却迟迟没有闹出乱子来的根本原因。
他私底下甚至怀疑,自家知府如此行为是不是得到了陕西巡抚孙传庭的默许,不然何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闻听此话,青袍官员的脸上涌现出一抹愠色,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记得派人看紧他,免得生出乱子来。"
原本一切都在张辇的计划当中,但却没想到偏偏在府谷县出了岔子,那王嘉胤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自掏腰包,开仓放粮,几乎令得整个府谷县都没有遭到太大损失。
最令张辇有些心悸的便是,因为此事的缘故,王嘉胤在府谷县的威望已然达到顶点,即便是凛冬已过,仍有不少人就在王嘉胤的村落之中扎根下来。
这些人全加起来,约莫也有近千之数,不知不觉间,这王嘉胤竟然也拥有了号召千余人的能力。
"老爷放心,那王嘉胤若有异动,即刻便将其镇压,绝不会生出乱子来。"
听到张辇的声音有些寒冷,那名中年人连忙躬身应是,只是其内心却是苦笑一声,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这偌大的延安府,心怀不轨的何止府谷县的王嘉胤一人?只是此人太过于跳脱,方才进了知府老爷的法眼。
"别忘了给巡抚大人去信,我延安府的存粮已是不多了。"
见到面前的中年人答应了下来,张辇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之色,转而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向。
与其指望着朝廷的"救济",倒不如想想办法,该如何从巡抚大人的军粮之中挤出一些,匀给他们延安府。
按照此前的经验,朝廷通常不会在第一时间下发“救济粮”,都是要由地方巡抚以及巡按御史三番两次的请求之后,方才会酌情免除些许赋税,其余的便需要地方官府自行解决了。
比如天启二年,固原地龙翻身那次,不也是陕西巡抚孙传庭以及三边总督入住固原之后,强行接管了固原,方才稳住了固原城中的粮价。
"是,大人。"
见到张辇好似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吩咐了,中年人方才再度躬身行礼,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知府大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其心肠却是比他这个领兵多年的指挥使还要狠。
见到指挥使艾慕离去,延安府知府张辇无力的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之上,有些失神的望着西安城的方向,喃喃自语:"督抚,下官已是尽力了。"
早在延安府流民初现端倪的时候,他便将其中巨细禀报给了陕西巡抚孙传庭,希翼能够得到朝廷的重视。
但很可惜,并未得到当时一心扑在操练"秦军"的孙传庭的重视。
待到入冬之后,延安府的流民便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迫于无奈,他选择了"祸水东引",希望周边的府县能够分担延安府的压力。
但是他却没有料到,这场来势汹汹的凛冬竟是有如此大的威力,令得周边的府县都是自顾不暇,无力伸出援手。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张辇隐隐约约觉得,一场动乱好似就要上演了,故而他方才下令有选择的"救济"灾民,尽最大可能将动乱扼杀在摇篮当中。
"来人,将王嘉胤给本官拿了。"
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心中的不安战胜了自己的理智,张辇转头朝着外间吩咐了一声,准备将现如今最明显的一根刺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