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沁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手里抓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站在盛夏的绿荫中冲她嚣张一笑。
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和光亮。
“那便……希望你能过得很好。”燕沁随手将衣服上的叶子抖落在了江里,“这个总不过分吧?”
玄鹤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眼底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种被深深压抑的落寞,只可惜燕沁看不懂,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起浪了!”船夫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二位先进船舱中躲一躲吧!”
大约是这浪有点过于浪了,险些将整个船掀翻,燕沁一个踉跄撞在了门板上面,紧接着另一个大浪袭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燕沁有些恼,她扭头准备进船舱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
“有人来了。”玄鹤神色凝重地看着远处渐起的巨浪。
那巨浪之上有一人影,似漫不经心地踏浪而来,瞬息之间便到了他们乘坐的小船面前。
燕沁抿了抿唇,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玄鹤低声道:“北敖宗宗主陌上川。”
玄鹤之前只见过身为燕沁徒弟的陌上川的模样,即便是重名常人也不会将一个小破山头的弟子与修真界第一人联系起来,便是燕沁若非亲身经历,也不会相信。
当然更不会相信什么劳什子青君的存在。
燕沁觉得自己的肩胛骨还在隐隐作痛。
她对于陌上川所有的好的不好的深的浅的记忆,最后是终止在一个冷漠高傲的微笑上。
还有径直穿透了她肩胛骨的那只手。
她有很多事情想找他问个清楚,然而她又害怕再次见到这个人。
玄鹤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燕沁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恐怕是难逃此劫,拉住玄鹤低声道:“你先离开这。”
玄鹤回头拧眉看了她一眼。
“我和……陌宗主有些私事要处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十分扭曲难看的笑容,“没你什么事。”
这句话算是彻彻底底地激怒了玄鹤,从小到大,不管是燕沁怼他还是管教他,抑或是与他为敌,他都无所谓,但是偏偏受不了燕沁无视他,将他完完全全当做一个局外人。
因为,他于燕沁而言,本来就是个局外人。
被无意间踩到痛脚的魔主大人十分生气,怒道:“什么叫没我什么事!你现在只剩下我了!”
燕沁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太理解这孩子的脑回路。
“只剩下你了?”站在巨浪之上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燕沁直觉不好,天生没剩下多少的第六感在关键时候终于发挥了一次它应该有的作用,她拼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用了能发挥出来的最大法力,一脚将玄鹤踹进了江底。
被硬生生踹进江底十几米深的玄鹤连图口血的时间都没有,一股江底的激流便将他席卷而去,天生不善水性的魔主大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闷晕了过去。
燕沁十分慢条斯理且优雅地收回了有些发疼的脚,将因为消耗法力过度而不断颤抖的胳膊背在了身后,下巴微扬摆出了一副略显高傲的姿态。
“小屁孩叽叽喳喳真是烦人。”
她已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平静,但是最后一个发抖的尾音还是彻底地出卖了她。
陌上川微微挑眉,“你尚且自身难保,还有工夫去护着别人?”
燕沁脸色微变,扯起笑容道:“本就是已死之人,我还应当感谢青君大人容我多苟活这段时日。”
陌上川对她十分了解,自然不会相信她就会这般认命,但是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认不认命已经是个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只是在临死之前,看在我们……”燕沁说了一半有点说不下去了。
看在什么呢?
师徒之情?恐怕她那点自以为倾尽所有的疼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点可有可无甚至脏污的尘埃。
道侣之情?可从头至尾都是人家闲来无聊打发时间,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别说孩子,连所谓的夫妻之实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两出戏,对方演得兢兢业业,然后在她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走向幸福结局的时候,残忍地将所有幸福的表象撕碎,露出泥泞肮脏的内里。
到最后变成他穷极无聊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
“看在我陪您玩了这么久的一场游戏的份上,”燕沁背后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被她死死地握成了拳头,她微笑道:“青君大人不妨帮我解解惑。”
陌上川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慢条斯理道:“好,你问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青君的?”燕沁问道。
燕沁的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纠结和微弱的期待。
她自然更希望整个故事的起因是她的小徒弟是在最后发现自己是青君,即便也没有什么意义。
“两百年前。”陌上川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
燕沁有些懵,“什么?”
大约是觉得燕沁这幅模样十分可笑,陌上川似乎来了兴致,慢悠悠道:“我轮回了近六千年,这最后一世才清醒过来,又觉得太过无聊,便给自己卜了一卦。”
燕沁:“……”
封建迷信害死人。
“卦上说,我飞升的机缘在秋渭洲的一座小山头。”陌上川道:“所以我便封印了自己作为青君的记忆,顺其自然。”
“那你再次恢复记忆是在易和宗?”燕沁疑问道:“你失去那二十年记忆的时候?”
“对,也不对。”陌上川道:“我在二百年前与凌阮贤做了个交易,她唯一的作用便是在合适的时候唤醒我。”
“但是我真正苏醒的时候,是那次出关。”陌上川道:“我便履行之前的承诺,帮她杀了那两个孩子。”
“那戚然呢!”燕沁的情绪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陌上川不悦地蹙了蹙眉,“本君杀人需要理由吗?看他不顺眼,自然便杀了。”
燕沁险些被气得吐血,她使劲咬了咬后槽牙,低声道:“是,你是不需要理由,师父师兄,刀烨,玄独岸和媚娘他们都死在你手中,你当真是个冷血的畜生!”
陌上川轻笑了一声,也不辩解,只是道:“我寻遍了整个清华山,都没能找到我飞升的机缘,我原本以为会是你,可惜你不是。”
燕沁嗤笑一声,“像你这种作恶多端视人命如草芥的东西也能飞升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天道怕不是会直接降雷劈死你。”
陌上川的眸子微微发沉,脸上的笑意敛去,“你这是视死如归了?”
燕沁冷笑道:“清华山都没了,我又杀不了你,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地活在仇恨与怨愤中,倒不如来个痛快的,利利索索地杀了我快去找你的什么狗屁机缘。”
陌上川眯起眼睛,“杀你比捏死只蚂蚁还要简单。”
“那您赶紧的吧。”燕沁背后的拳头握得死紧,血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木质的甲板上,然而面上却带着嘲弄不屑的笑意。
陌上川凌空踏步落下,站在了她面前,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就不是那机缘呢?”
燕沁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真是抱歉没这个荣幸了,您爱找谁找谁,您要是不想宰了我就赶紧放了。”
陌上川笑了笑,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冲击力有点大,让燕沁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你现在一定害怕极了。”陌上川又逼近了一步,“是不是想着我会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放你一马?或者我爱你爱得太深下不了手?”
燕沁:“……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呢?”
陌上川眉尾微微一挑,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解决你简单,只是你身后的那个人恐怕不会同意。”
燕沁疑惑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之前在清华山上救过她一次的那个青衣帅哥正立在船舱上,负手看着他俩。
燕沁眼前一亮,贪生怕死的本能瞬间战胜了视死如归的愤怒,甚是狗腿地冲那青衣美男子笑了笑。
黄泽看了燕沁一眼,眼底的神色不像是关切,倒是有点像是……恨铁不成钢?
燕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黄泽从船舱之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跟拎小鸡似的将她拎到了身后,道:“堂堂青君,总跟个小孩较什么劲?”
陌上川勾了勾唇角,“我未婚妻眼里揉不得沙子。”
黄泽脸色微变,“什么未婚妻?”
“嗯?楚苏没找到你么?”陌上川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瞧着她,“等我再次飞升,我便与她成婚。”
黄泽一直以来的沉稳瞬间有些崩,沉声道:“既然如此你飞升便好,你与沁儿的道侣印痕早就解除,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燕沁惊悚地听着前面的人面不改色地叫她“沁儿”,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称呼专属于某个人。
某个又瘦又丑还贼抠门的糟老头子。
亲手将她养大的如同老爹一样的人物。
燕沁想了想黄大山这个人,怎么着都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帅哥和那个糟老头子联系起来。
这不科学啊!
燕沁回想起古籍中所讲的黄泽“沙山有灵而生,善卦,喜绿植,好人烟……”
燕沁虽然知道糟老头子厉害,但是真没想过他会这么厉害,能跟青君正面刚的这种。
她在黄泽身后颤巍巍地叫了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