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半睡半醒之间,我还是睁开了眼。
没想到在墙外,我也一样能失眠。
这仿佛是一种预示,我探出手摸向毯子外,地板微潮冰凉,隐隐一丝水汽沾染到指尖,叹息间我坐起了身子,古城墙壁上悬挂着的火把还在履行着自己的看守职责。
火焰燃烧木头所带来的噼啪声和人类均匀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均衡的节奏,踩着这道节奏,我起身越过身边几人走上了这座古城的塔楼,期间有人睁眼看了我这边一眼,然后又合上眼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要走到塔楼势必会经过那三个人所在的位置,我扭头看过去,两人早已睡熟,但被他们围在中心的人似乎比较嫌弃席地而睡,仅仅是合衣倚靠在身后墙壁以一种防备的姿势仿佛在闭目养神一般。
睡觉都蹙着眉头,刘海微微遮盖住眼周所形成的阴影看起来让他的表情又凶了不少。
于是跟无声受到警告似的,我收回眼神,尽量放轻了脚步踏上石阶,混合着夜晚凉风独有的气息,我站到了塔楼顶端圆形的露台上。说到底,我还是不甘心,从角落里找来一根木棍蹲在地上,就着上面浅浅一层泥土简易的画出了明天的阵型布置。
用足够的雨水和雾气来作为遮挡,摸索着前进的话,找错的几率并不大。我斜着划出一道弧线连接到了他们明天应该所在的大概位置。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后,我丢掉了木棍,同时左手食指第二骨节留下了我牙齿啃咬的印记。
我又不是英雄,妄论去救人吗……
—“在战场上,毫无准备的救援就是一起送死。不同的是你的命牺牲的最没意义。”
你说得对。
我抬脚把地上那层尘土完全扫乱,深印痕的鞋底拥有足够的摩擦力,嚓嚓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入了我的耳朵里。这时我注意到遥远的天际隐隐透露出了模糊不清的白线,混合着靛蓝深紫的浓厚色彩。
—“绝不打没准备的仗。”
所以我也算有备而来,曾经接到的报告书上是怎么评价的来着?对,敏感的危机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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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可掉以轻心啊。”我拍拍伊莎贝尔的肩膀,最后叮嘱了她一句。
她瞪着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一抖肩甩开了我的手,“安心啦,我们没问题的。”见她这样自信,我皱着眉语气上严肃了一些,“壁外调查就没有人敢下这样的保证。伊莎贝尔,在这种地方被自信冲昏头脑是大忌。”利威尔和法兰同时看了过来,眼神间多了些不虞。
伊莎贝尔不服气,“昨晚你明明还夸我们的!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用突然这么严肃吧……”
“那是事实,我也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但调查兵团实力强的人也不在少数啊,所以我希望的是大家都能好好走到最后,一起回到墙里。”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时间,我来不及继续交代些,只能按着她瘦削的肩膀认真盯着她,“答应我,要小心行事。”
她沉默着点头,然后仰头露出了一个微笑,她说:“好啊。”
距离下一个据点顺利的话大概只需要四十五分钟,其实并不远。我抬头看天,目前还是阳光明媚并没有下雨的迹象,但空气中明显增加的湿度让我不舒服了一瞬。
我牵过小黑,他乖顺的蹭蹭我,虽然我没有打算生出自我奉献的精神,但在知晓某些人注定死亡结局时,作为知情者的我也没有办法完全坐到视若无睹。大家陆续迎着晨光驾马向前行进中,利威尔一行人跟随着弗拉耿分队长班级走在右前方的位置。
我没有看错,利威尔的眼神刚才锁定在埃尔文身上,宛如要从他身上生生挖出一个洞来,但很快他就收回那副眼神回到了同伴队列中去,不对,又不太一样,他似乎有所探究。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到时候我要把这个打算在墙外实行暗杀计划的男人拦下来,多一份战力提前返回的话,弗拉耿分队活下来的几率就增加了不少。那么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时机把握是否精准了。
如果没有顺利引导的话,或许也可以带领他们前往据点附近的树林进行躲避。
将地图在脑内具现化是我的特长之一,我勒紧缰绳缩短了一些跟索敌班员的距离。但这同时也将我和韩吉的距离拉远了不少,还好她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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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兵团斗篷多少都有防水功能,唯一可惜的是马上骑行,高速行动中飞扬起来的斗篷已经削弱了那所谓的防水功能。我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糊的雨水,刘海也被我直接拨到脑后。
初夏的闷热在此时发挥了它的作用,冰凉水汽混合着逐渐上升的温度使白蒙蒙的雾气已经逐渐笼罩在了四周,犹如降落与地面的云层一般虚无缥缈,却暗藏危机。
趁着小黑奔跑时,我空出手将信号枪的弹药换成了紫色烟雾求助用弹。暗暗祈祷但愿到时候还能有命用一回。
军靴踩过混合着血肉的泥地,被雨水和鲜血冲刷过的植物蒸发着热气,我吐出一口浊气收回刀片,刚才的混战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刀片,还有小半管瓦斯。三列四班人员损失两名。
我恨啊,地图具现化能力赶不上巨人打乱行进队列的速度,所以不知不觉中我偏离了方向,我应该去的是次列5班的位置,偏偏被巨人带到了三列4班位置。跑去拦截利威尔已经不成立了,我扶起瘫倒在地的唯一幸存下来的同伴,召回的多余两匹马我俩一人牵了一匹,军马太过珍贵,说什么也不能任留它们在这个地方遗失。
“队伍顺序或许已经被打乱,所以唯一目标就是尽可能前往已知的据点进行躲避等待下一步指令。”
还没等对方反应,一声刺耳且悠长的鸣枪声就闯过雾气传到了耳中,我和惊魂未定的男兵相互对视一眼,他声音有些发颤:“正前方应该是有同伴在示意方位,我想我们可以前往集合。”
“你还好吧?”行进过程中,我分神注意了一下他苍白的脸色,只见他快速摇头,“我没事……还好刚才你前来支援,不然我可能也要死在那里了。”他掩饰着自己的绝望感,有些踌躇。
我感受着周围运转起来的气息,这也是我刚才才意识到的感应技巧,巨人所带来的精神压迫感能够直接传递到我内心,似乎为了回应紧张恐惧的情感缺失,心脏处就像被冰锥刺了一下,与巨人的距离越近冷冽的痛感就越强,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被吸引到三列这个位置。
说实在的,那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而正前方那个位置……那再现的感觉微弱但却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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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耿的班级并没有过多偏离队伍方向,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音鸣弹的响声同时也吸引了巨人的注意力,原本聚集在前列的几个巨人冲破烟雾弥漫的土地,搜索到了刚刚集合完毕的班级。
虽然不愿意,但我还是盯着前方抽刀做出了备战准备,“看来又是一场恶战啊。”
“骗人的吧……”
朦胧雾气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也隐约听到了瓦斯喷射和人的惨叫声,雨水进到眼里有些发涩的疼痛,“鬼知道第二次出墙就遇到了这么多次聚集性的多人战斗。”
短时间内遭遇两次,确实足够多的了,我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运气好还是磨难多了。
命运运转的齿轮真是该死的公平,那一片狼藉和毫无生气的躯体昭示着我们来迟的结果。不,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个迎雨独立的男人尚未卸掉浑身的暴烈杀意,原来决定生死的一瞬就这样擦肩而过。
他就那样安静的喘息着,湿透的黑发遮盖住了他的表情,下颌滴落的雨珠混合着土地水洼中的血痕晕染开来,我和另一个士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看着地上的残体,我的心脏终究是被扯了一下。
巨人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无言的拂过小黑挂在身上的信号枪,没用上啊。
直到米克分队长走到身边拍了拍我,我才重新反应过来。
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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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没有受伤?”米克分队长看我一身泥污,语气严肃。
“报告分队长,我没有受伤…”
另一个人眼神复杂的盯了一会利威尔,然后垂下眼握紧了手里刀柄,“我也没有。”
埃尔文和利威尔就站在不远处,埃尔文看到我时明显一愣,也对,我的位置不应该在这里的。但现下的情况并不是他询问我的时候,利威尔重新暴怒散开的情绪和紧绷起来的脊背让一旁的米克立刻戒备起来,但同时被埃尔文无言的眼神制止住了动作。
直到利威尔拔刀砍向埃尔文时,米克才冲了过去。
我没有动,已经没必要了,抬头看向天空的云层,雨要停了。
空气中浓烈的血气混杂着泥土的土腥味在雨水的冲刷下都似乎淡了几分,但依旧复杂无比的味道让我的胃有些翻腾。
“是巨人!!”终于,未来的调查兵团团长埃尔文·史密斯那穿破耳膜直击心扉的声音让我停止了发愣,我转动着发涩的眼睛看了过去。
“巨人从何而来?为什么存在?为什么吃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只要继续无知下去就会被巨人吞噬殆尽,只是一味地困在壁中是无法改变这一劣势的!”说着,他抬手指向雾气逐渐消散的一方,“看看周围,在这无论怎么跑都没有墙壁的广阔空间中,或许会有什么能照亮我们绝望的东西在,但是有的人却在阻止越过这面墙壁,那些人待在危险触及不到他们的地方,只是考虑自己的得失就红了眼。”
最后他自嘲了一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盯着利威尔沉声道:“也是,被墙壁阻隔了100年,人类的双眼已经被云遮蔽了,当然看不见另一侧的景色。你呢,利威尔?你的眼睛也被云遮住了吗?”由于利威尔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身体能看出来他已经有所震撼。
“杀了我,然后再回到黑暗的地下?!我们是不会放弃壁外调查的,留在调查兵团战斗吧!利威尔!!你的能力对人类来说非常重要!!”那振聋发聩的演说具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产生共鸣的前提也是由于自己内心的不甘和对那构筑的未来的向往。
我抬头看着那束冲破厚重云层直直射向地面的光柱,在不同的世界里我已经见过你们没有见过的多样风景,或许正因如此,我曾是自由的,现在一样也可以。继而看向面前广阔无垠的平原,那么我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在这个被封闭百年的世界里,我又该何去何从?谁又能给我一个答案……
当然,我知道自己暂时得不出答案,于是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将刀片放回了装置之内。
雨停了。
由于之前的作战,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合在背上,等候在一旁的小黑贴了过来,我揽过它坚实的脖颈埋头蹭了蹭它同样已经湿透的毛发。
“各位,我们需要尽快重组队伍,跟着我们!”见自己已经说动了利威尔,埃尔文正色着利落上马后下令道。
“…是!”我只得重新骑上马,听他们开始商讨接下来的计划,埃尔文冲在前头,安抚着我们大声道,“要活着回去啊!!”
利威尔最初行进过程中稍稍落后于我们,我看他正回头对着后方做最后的道别。
于是我呼出了积攒在胸口中的一口气。
‘我什么也没改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