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乡已有一周。自打从巢城回来后,母亲便张罗着把那两床被絮给装订了。絮是已经弹好的,外层用纱线网包裹着,只需在外面装订上白色的棉被面,送到镇上老街口张丽芳的铺子加工。张丽芳虽是个女子,却是个行当的老手,和母亲也是熟人,不多会的工夫便缝订的齐整了。母亲就手在铺子里买了两床被套,让她套好了,拉好了拉链,装到了透明的收纳袋里,挤出袋里的空气,用绳子系紧了袋口。张丽芳帮衬着卫灵的母亲,将两个密封的塑料袋套入了带来的蛇皮袋中,用力的往下压了,再用绳子扎紧了袋口,垛到了门口。母亲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系绳收口的蓝色绣花的布荷包,捏住绳上的扣珠往外松开绳口,用手指撑开包口,挑出几张纸币递给了张丽芳。她是个实在人,接过钱,道了句:“收钱嘞!”
母亲连忙的回道:“啊……,做生意嘛!”
张丽芳笑着问道:“可是准备过冬的时候用啊!”
“给我儿子带两床被子去。“母亲说着。“给伢结婚用的吧?”
“啊……,给他自己用,一个人在市里头,也没时间自己照顾自己。”
母亲摇了下头。“你家伢也不小了吧?”
张丽芳继续问着。“二十好几咯!““也不小了,该讲了,可谈了呢?”
“还没哦,他还不懂事哦!”
“不一定唉,有可能没跟你讲。”
张丽芳点了下头,说的很是肯定,“我家二子不也是的吗,家里头人都还不晓得,把人带回来了,才晓得的。”
她睁着一双眼,抿着嘴,脖子往后撇了下,接着说:“现在伢们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自己在外头就谈掉了。”
母亲乐了起来,说道:“到时候等他带回来,带回来哪个是哪个。”
藏不住的喜悦洋溢在瘦黄的脸上。“不是的嘛,现在伢们都有主见的很,我们还烦不上他们的神。”
张丽芳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现在伢们结婚都要给他搞一套房子哎!”
她又点了下头,说的更加肯定了,“你没房子,小丫头们不跟你。”
母亲眼皮垂了下来,搓了下手,问道:“你二子在哪买的房子?”
“在巢城瑶州区那边。”
张丽芳转了下脖子,脸朝着门外,对着北面,又把脸转了回来,对着卫灵的母亲继续说道:“哪是他买的啊,不都是我们帮他买的嘛。现在一套房子一讲都将近百把万,他哪负担的起呢。”
卫灵的母亲愣了下神,又迅速的将神情拉了回来,说道:“你家买了多少钱。”
“九十几平米,买了六十多万。”
张丽芳又点了下头,脸上多出了一丝负担的神情,像是刚了了一件心头事,又添了另一件。“就为了这个二伢子,家里头还欠着银行几十万的债。”
她又点了点头,嘴角瘪的更加严重了,接着又对着卫灵的母亲说道:“这就光房子,其他东西都还不算,你想想看,现在一个男伢子结个婚,要花好些钱喔!”
她像是叹气一样,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卫灵的母亲宽慰着她,说道:“现在男伢子负担是重,都讲养儿不如养女;不过一生也就这一次,受儿累,过去了也就好着。”
接着又说到了自己的儿子,“我家这个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后面要是谈到了,不也是要拿钱等在那候着。”
同样的朝着北面看着,又说道:“现在这个社会是这样,家家都一样,叫人也没办法。”
张丽芳叹了口气,接了一句:“是啊,现在这个社会叫人没法子,它要你怎样你还就得怎样,你自己想换个方子,还就换不了,只能随着它。”
卫灵的母亲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似乎也没其他可说的了,于是卫灵的母亲朝张丽芳说了句:“你在这忙,我先回去了,下回来再讲。”
拎起胖大的蛇皮口袋往肩膀上扛,张丽芳帮着往上托了一把,口袋上了后背后,卫灵母亲一手抓紧了袋口,一手反到背后托着底,弓着腰走了出去。没承想,恰是这一次的谈话,让卫灵母亲的内心产生了一道之前不曾有的念头。卫灵母亲回到家中,解开外层的蛇皮口袋褪了下去,将照着塑料袋的被子放到卧室内的木箱子里,等再上城里的时候,带给自己的儿子。然后朝着卧室里的五斗柜走去,用随身挂在腰上的钥匙打开了最上面的那层抽屉,翻出了那本比命还重要的绿色存折,打开后,贴近了眼,仔细的瞅着,然后轻轻的、慢慢的合上,把原先拿掉的手帕又重新包裹上,小心翼翼的放回抽屉的最里面,推合上抽屉,扭了圈钥匙,再次将其锁好。当一个母亲卫护自己子女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冲破。卫灵刚毕业的时候,母亲因一场大病,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曾经经营的小生意。这几年也只是断断续续的为开在临镇——乐长镇上的一家玩具厂缝制布艺玩具,打的是散工,收入十分有限。父亲从乡中退休后,便一直闲在家里,老两口的生活基本靠着学校的退休工资,保他们的生活尚不成问题,想要有多少结余却是奢求过望。正是鉴于这样的情况,卫灵的母亲迅速的做出了一项决定——生意得重新开起来。玩具厂里又有一批货要急出,这让原本闲着的她又有了活计,装订好被子的第二天,卫灵的母亲便到了厂里。玩具厂不大,有一间单层的厂房,这间厂房里摆着缝纫的工位,还有装填的工区和堆料的地方。缝纫的工位上装着缝纫机器,用以将裁剪成型的布料片进行车缝,缝成一个个布偶玩具的外套,修剪好后,留个开口,交给装填的往口里填充丝绵。卫灵的母亲年轻时是个裁剪缝纫的好手,然而随着岁月的老去,手脚已不似以前灵活,最要命的是眼力的下降,使得她再长时间盯着某一块区域后,会产生明显的视线模糊,更有时会形成重影,这让她的效率大幅的下降。如今的厂里,像卫灵母亲这样的缝纫工已多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女红,似她这般岁数的已寥寥无几,好在做的是按件数计算的零工,虚弱的身形尚能承受。当然这家临镇的厂子也不是每天都有单子,要节省人力的开支,招零时工对厂里的老板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薪水是按件数算的,工作的时间便没有个固定的时长,做得越多挣到的也自然多些,玩具按照种类和大小件分成几档不同的报酬标准。活少的时候女红门便装填、钉扣、套圈的事情都一发自己做了;要是单子的件数大、时间紧的话,又会请两个专门装填、套圈的老妈子帮衬着做活。这一批的货量算是厂里接到的比较大的,要做一匹毛绒的布马,似乎是为来年的马年预售的手艺品。厂里的女红都为了能多挣几两,而自发的加班,年轻的、手眼快的自然做的多些,卫灵的母亲为了多计点件,便起的更加早些,回来的也更晚了。每做完一天都有个记账的清点数量,到时好按照账本上的件数核对工资。连着一个多礼拜,卫灵的母亲都只来回在厂里和家中,不曾抽的丝毫的空闲。然而忙过这一段,又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接到下一次的活计。卫灵的母亲想过去其他的厂子里做份长期的女红活计,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那些个招工的厂子看到她的年龄后,不谋而合的都选择了拒绝。这一天依然是深秋的晴天,卫灵的母亲同样早早的起来,搭着农班车从临河镇到了乐长。卫灵小的时候,跟着父母进巢城的时候,便是坐的农班车,这种交通方式在巢城的农村延续了二三十年,是那个时候买不起汽车的家庭进城的最经济实惠的交通形式。看守厂门的是一个姓刘的老头,比卫灵母亲还要大上一截,是乐长镇的五保户,上了岁数,别的事情干不动,也没这能力干了,只好帮人家看看厂子,算是做着一份事头,也打磨着晚年的时光。刘老头经常夜里就住在厂里,好方便早晚的开门锁门,镇上给他的老房子翻修了,自己却不长呆在那。一大早的,老头便把门打开了,厂里干活的也都陆续的到了,卫灵的母亲和孔集村的汪云霞总是来得最早,卫灵的母亲管她叫“小汪”,虽说是小些,也四十好几了。打年轻的时候嫁到孔集来,便一直待在这里。家里的孩子也上了中学了,想着明年考高中给送到县城里去。在巢城,甚至整个徽省这儿,不单是她们家这么想的,各家都想方设法的把自家孩子送县城里或是市里念去,总想让自家的孩子通过教育找个好的出路,这也是本省的人之所以称徽省为教育大省的缘故;然而走这条路的人多了之后,也让路上的人负担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