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刹那静了下来。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停住了,青年的呼吸声仿佛也随之敛下。
半晌,阿渡抬头望他,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先生?”
声音轻得像要飘散在空气中。
柯淮行别过眼去没看他,只是重复:“你的伤已经好了,可以下山了。”
阿渡没有料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
方才先生给他上药时,他尚且在回忆昨夜坐的梦。
大抵是那次上山采药时先生对他说的话给他留下了印象,昨夜他梦到了先生,梦到先生履行承诺带着他到村子里。那果真是一个热闹的小村子——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泥地里是欢快跑跳着的孩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温馨和乐的景象。
先生领着他在小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并侧头对他说着什么话,然而似乎隔着村落间的袅袅炊烟,听不真切。但先生的声音很温和,如同往日一样。
他的心也不觉在这梦中渐渐安宁。
先生也真的带着他去找了那位李大娘,然后先生笑着喊他吃花糕。梦中的花糕很香甜。
他一边回味着梦境一边在心中暗暗叹惋,这到底……只是个梦罢了。
然而他尚且不及从惋惜心绪中抽离,便听先生开口说话。
先生说:“你的伤好了,可以下山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
一瞬间——
他揣在心底小心回忆着的梦,似乎也随着这一句话,碎了个彻底。
“先生?”他怀着一点侥幸地唤了一句,想确认一下是否他方才走神听岔了。
先生耐心地为他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听错,先生让他离开。
莫名的,他的心脏处蔓延开一种针刺般的抽痛,突如其来的涩意让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低下了头。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他的伤好了,他早就不该待在这里叨扰先生。先生收留他是先生的好心,他又怎能死乞白赖,仗着先生的温柔,给先生再添麻烦?
他觉出一点窒息似的痛苦,不远的天边有鸟儿长鸣的声响,隔着一层层的风与水雾闯入他的耳际,他听见鸟鸣和叶落,这一切都在说他还有着感知的能力,但他似乎麻木了四肢,他张开嘴,不知该如何说话。
——可是啊。
先生那天说改日带他去村子里,带他去看看村子,吃李大娘做的花糕。他们还没有去。
他才刚刚学会了做几样简单的饭菜。
也才给先生做了几日。
还没有……还没有。似乎有好多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呢,怎么……
他就该离开了。
阿渡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虎口处的一道伤疤,他突然想,如果能好得再慢一些……他是不是,还能在这里多留几日?
他求证似的抬头急切地看了先生一眼,但先生正低垂着头收拾东西,根本没有看他。他就像挨了当头一棒,陡然反应过来。
如今想这些已是无用了。他的伤确实已经痊愈,先生也不会再改变主意。
他学会做的饭菜,他认真洗净的衣裳,他还没能吃得上的花糕,他对自己伤势的小心掩饰,在此刻已经全然无用了。
阿渡哑着声说道:“阿渡明白了,多谢先生这一月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
“您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有机会,阿渡一定会帮您……阿渡会回报您的。”
“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
正午时分的阳光炙热火辣,连秋风的凉意也不能把燥热驱赶。
柯淮行站在木屋的门前,看着阿渡的背影在山间小路上渐行渐远。
他走得极慢,偶尔停一停步,像是想要转头又不敢,然后只能继续向前走去。他仿佛还怀有着什么期待——期待柯淮行会突然叫住他,对他说:“你不用走了。”
然而阿渡显然和他一样明白,这事情不会发生。
柯淮行收回视线退回到门内,把门关上,一并隔绝了屋外的阳光。
关于让阿渡离开这件事,柯淮行已经想了好几日。
其实他早就知道,阿渡的伤应当好了。他身为大夫清楚得很,要让那些伤口痊愈,其实远用不上一月之久。
然而阿渡不曾主动说,他也没有主动问。询问病患的伤情本是医者的职责,可除了开头那几日之外,他就再没过问阿渡的伤。是为什么,他不想深究。
许是独自一人在这山上过得太久了。
是太久了,久到他实在厌倦孤独。
于是仅相处了短短数日,青年的沉默陪伴就似乎成了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渡总是安静而不说什么话,但柯淮行指出需要他帮忙做什么时,他会立刻利索地去完成,然后再重新回到他身边,继续静静地等着他的吩咐。柯淮行看书时突然挥手叫他,把书往他手里一塞要他念,他就磕磕绊绊地一字一句读起来。有时柯淮行玩心一起,故意说些难应付的话来逗弄他,他便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知如何开口,直到意识到柯淮行是在逗他,才像是舒了口气,低下头又悄悄抬眼看他。
实在……乖巧极了。
明明是那么一个安静到容易让人忽视的人,却拥有着对柯淮行来说无比强烈的存在感
柯淮行无法否认,他喜欢这种陪伴。
可他不能因此忽视阿渡身上的疑点。
这青年带着一身的伤痕、暗器和满心的戒备出现在这座荒僻的山上,无一处不可疑,他能因为贪恋一份陪伴而忽略这一切吗?他是不敢的,他如今过的就是这般日子——如履薄冰。
他有些疲倦地扫视了一下这间阿渡住过的房间,忽然目光顿在床头。
——是他给阿渡的那些衣裳,还有他留给阿渡的祛疤的药。
他一样也没带走……包括他那么珍惜的、认认真真洗好的衣裳,他都没有带走。
仅走时身上穿了一件,他记得的,那是他给阿渡的第一件衣裳。
柯淮行的心中涌上难以名状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