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半夜,柯淮行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身侧一片冰冷空荡,入睡前还躺在一边的人不见了踪影。柯淮行闭上眼睛躺了很久,柯渡并没有回来,他却听到院子里传来异样的声响。
柯淮行坐起身,披上衣裳走到窗边。
霜色雪影中,那个素来安静乖巧的青年在小院里将一柄匕首舞得生风。匕首在他的动作间震颤,颤出一道道雪白的冷光,映着青年利落的下颔线、凌厉如刀锋的双眼;周遭纷扬的落雪围绕他起舞,月光却柔软得似水,被那道刀锋劈作纵横的波纹。
这是柯淮行第一次看见柯渡的匕首出鞘,第一次看见他彻底褪去柔软,显现出如霜冷厉的模样。在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乖巧的柯渡了,而像是背负着利刃飞翔的雄鹰,行走在刀尖上的孤狼。
柯淮行将身上披的衣裳卸下来叠好,原样放回刚才的地方,然后躺到床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
他仿佛只是回到了一个始终如一的梦境里。
柯渡一天比一天更心神不宁。
他发愣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他心里正压着沉甸甸的大山,以致于要将每一刻的时间都用来考虑、思索。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不再满盈着微妙的甜意,而是混杂着忐忑的试探、尖锐的审视、无力的闪躲。柯淮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端倪完全显露的时刻。
猜忌和疑虑总会在一个积蓄已久的时刻爆发。
这是深冬里很平凡的一日。寒风凛冽刺骨,山林间风声呼啸不绝。柯淮行站在檐下望着雪,柯渡像以往一样给他披上一件衣裳。柯淮行看着院里雪花纷扬的景象轻轻叹了句:“这样冷的天,该要喝口酒暖暖身子的,可惜前年酿下的酒都喝光了。”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柯淮行原本是随口感叹一句,停了片刻后想喝酒的念头却在心里愈演愈烈,他终于忍不住说:“你下山替我买坛酒回来可好?”
柯渡怔然片刻,劝道:“先生的病还未好,不好喝酒的。”
柯淮行不满:“喝口酒怎么了?天气冷,愈发该喝口酒暖暖身子了。”
“可您身子还未好呢。”柯渡坚持。
“我往年冬日生病的时候就喝过酒,那时也并不觉怎样。我这病本就不是在吃食上能防住的。”
柯渡没再说话,却沉默而执拗地看着他。柯渡的眼瞳黑亮,柯淮行望着那双眼,莫名就想起了那夜练剑的青年眼中冷冽的雪光。他心头忽然无名火起,道:“你是懒怠下山呢,还是有意要违抗我呢?如今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不愿听了?”
按理来说,大冷的天遣人下山原是他无理在先,柯渡不愿意才是情理之中。然而柯淮行心头积攒的火气猛然全都冒上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说话时,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异常纷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望着柯渡惊愕的神情喉头忽地一堵,弯下腰猛地咳嗽起来。柯渡手忙脚乱地上前拍他的背,他一面咳得头昏脑胀,一面伸手用力推开柯渡,半晌才平复下来说出一句:“你不愿意再听我的,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柯渡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柯淮行陡然意识到话说重了,然而气头上出口的话无法收回,他直直地盯着柯渡望了许久,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门外除了风雪呼啸的声音以外,没有一点响动。柯淮行在屋子正中央站了一会儿,又来回走了几圈,始终未能平静。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柯渡是为他的身体着想,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柯淮行觉得自己简直可笑,他原先那么盼着让柯渡成为一个会任性、会反抗的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只知服从的下属,如今柯渡似乎是这样做了,他又说了些什么?
他又走了几步,发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又想:柯渡真的只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吗?联想到这些天的异常,柯渡的抗拒究是竟出于怎样一个原因,他说得清吗?
柯淮行慢慢地想明白了。他不是生气柯渡不答应他的要求。根本和这毫无干系!他不是在生气,他是在害怕——害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变数,害怕那些让柯渡从坦诚变得闪躲、从柔软变得锋利,让他们之间从平和变得充满疑虑的东西。他害怕,可他拿这些毫无办法,他拿那个青年毫无办法。
柯淮行看向窗外。院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响动,厨房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柯淮行手心突然发凉,他无力地攥了攥拳,抬手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只地上厚厚落雪中的两个浅窝昭示着许久之前有人站在这里过。柯淮行的手微微地发抖,他慢慢走向柯渡原先住的房间,只见房门大开,床铺整洁干净,桌上地上空空如也,不见了剑和匕首的踪影。
柯淮行退了一小步,心里一片凉意。
……
天光渐暗,山下集市里汹涌的人潮逐渐疏散,街道上只余下三三两两的行人。
街上一个白衣的青年手里提着一小坛酒和一个油纸袋,快步走着。他步履匆匆,神情不定,行走间紧挨着街边店铺檐下的小道,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然而一个低哑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
“影七。”
青年猛地僵住,定在了原地。
……
不知怎的,这一日的天气格外的冷。
自午时起雪就纷纷地下大了,到暮色四合的时分,从院子里往外望去已是一片朦胧纷飞的白,再瞧不清外头的景致。
寒风刺骨。
柯淮行不知自己是怎么过了这一天。此刻他正手握书卷坐在房中发着愣。往日这个时辰应当是柯渡把饭菜做好端上来的时候了,然而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一餐饭,他坐在桌前,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对自己说:柯渡会回来的,他那么听话,他或许只是生气了,出去散散心。
然而这样的话说出来,终究底气不足。
如今的柯渡真的还听话吗?他分明知道不是的,正是因为柯渡的“不听话”,他今日才会发这一通火,柯渡也才会——离开。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归来的人。
但其实结局已经隐约有苗头了——柯渡已经消失了那么久,他还是没有回来。
柯淮行慢慢地倒了一盏茶,冰凉的茶水顺着喉腔流下,激得他闭了闭眼。
天色渐渐黑得透彻,外头的风雪没有一点平息的趋势,反倒是风声愈发嚣鸣得猖狂。柯淮行在惶急的寂静中忽而觉出一点安慰——这样大的雪,山路想必不好走,柯渡若是在外头先寻个避风处过夜,等到雪停了再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想到这一点之后,柯淮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狠狠地松了口气。他很快又想到,他应该在外头给柯渡点盏灯。若半夜雪停了柯渡回来,有盏灯在门口挂着,总能让他安心些。
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情,柯淮行一下子站起来,去找原先备在屋子里的灯烛和灯笼。他拿着火折子比划了半天,手因为过度受凉而颤个不停,然后他几近迫切地点起一盏灯,走到门外把灯挂起来。
白茫茫的山野中亮起一点温暖的橙黄,连经过这里的风也似乎收敛了些许,护着这深山长空里的一点希冀。
柯淮行在灯下站了片刻,远处仍然是一片雪色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雪里,没有一个人影。
他咳嗽几声,关上门回到了屋内。
又站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是该就寝的时候了,于是他洗漱好,整理好床铺,躺在了床上。
……终究是无法入眠的。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却纷乱无比地回放着许多画面,这些画面糅合在一起,乃至难以分辨,然而无一不是与柯渡有关。柯淮行努力地摈弃杂念酝酿着睡意,强迫自己入睡。他时而睁眼时而又闭眼,清冷月光透过窗户铺就一地凉霜,整个房间黯淡静默,分明放着炭盆,也是全然的寒冷。
半梦半醒间,他忽而被门外轻微的“咚”一声惊得一下睁了眼,而身体先于意志采取了行动,他连外裳都来不及抓起,就冲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空空荡荡,先前那一点橙黄的光也被风雪吞噬,凄清的月光下,他看见那盏灯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还被风吹得轻轻打着转。
柯淮行站了很久很久,才弯下身去把那个灯笼拾起来。
此时风雪将息,天色已蒙蒙亮了。他回到房内,关上门,和衣而眠。
这一次,他很快入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