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听见门响,唐喆学从椅子上窜起来,像只迎接主人回家的金毛那样贴到林冬身边,帮他搭手脱下外套。看到桌上放着的饭盒,林冬稍稍皱起眉头,尔后给了唐喆学一个挤出来的笑。他并不习惯这种被人脚前脚后照顾的感觉,但实话说,也不赖。
“组长,你先吃饭,吃完我给你做案情简报。”唐喆学随手抖搂了一下林冬的外套,正要往衣帽架上挂,忽然看到有张纸飘落在地。他弯腰捡起,看清上面的字迹后,愉悦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背冲林冬重重呼出口气。
林冬没注意他在干什么,打开饭盒坐到桌边吃饭,边吃边看手机。技术部通过与信息公司的协调,锁定了亮仔的ip地址,在邻省。重案组那边已经派人过去协同当地同僚实施抓捕,最迟明晚能把人带回来。
他吃饭很快,办案子时养成的习惯。也就十分钟,饭盒里的鱼香肉丝和米饭便见了底。收拾好饭盒,他正欲端出去扔了,却被一直沉默着的唐喆学叫住:“组长,你今天不是去见纪委的人吧?”
林冬一愣,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出些许的心虚。唐喆学把刚从林冬外套兜里抖出来的纸条放到他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是张停车票,人民医院的,停车时间从林冬离开庄羽的病房后半小时,到他给唐喆学回电话。
见林冬不说话,唐喆学压着脾气问:“将近七个小时,你去干嘛了?手机也不开机?”
特意等林冬吃完饭他才问,这几分钟憋得喘气都费劲。
被质问的人依旧沉默。借着台灯的光线,唐喆学注意到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眼底的黑眼圈甚至比他们初遇时更重。略加思考,他把饭盒从林冬手中抽走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伸手拽住林冬的胳膊,慢慢将衣袖撸了上去。
林冬皱眉抽手,却挣不开唐喆学的禁锢。很快,臂弯处泛青的针眼赫然落入唐喆学的视野。他肩头微微一震,抬手扣住林冬的脸侧,感觉掌下一片冰凉。
“你去献血了?”唐喆学既生气又心疼,可不管林冬瞒着他做了什么,眼下都不是发火的时候,“为什么?给谁?”
“……齐昊的母亲今天做肝移植手术,我跟她血型相同,怕她术中大出血就跟医生打了招呼,她做手术前,通知我。肝/源难找,手术是临时加的,主治医生通知我也通知的很仓促。”终于抽回了手臂,林冬仓促撸下袖子,垂手撑住桌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但当时你要去提人,还是有前科的犯人,我不能让你分心。”
太阳穴突突直跳,唐喆学闭了闭眼,扣住林冬的肩把人摁到行军床上坐下,屈膝半跪,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手术顺利么?”
点点头,林冬下意识地扣住留下针眼的位置:“我的血没用上,我把献血证给她妹妹留下了,如果以后还有需要,可以凭那张证免费用四百。”
“四百?”唐喆学苦笑摇头,“她要是用四千你是不是也得给?”
林冬辩解道:“医院不会抽那么——”
“那要是肝脏匹配你是不是还要捐肝?”唐喆学促生打断他,肩膀胸腔上下起伏,酸涩苦楚溢满口腔,“你欠她的,欠齐昊的,你想用命去补偿!我能理解,但是林冬!你做任何决定之前先想想我行么?跟我商量一下行么?就算不商量,我总有知情权吧?啊?还是说,我对你来说就是个摆设!连这么点儿权利都没有!?”
听见唐喆学头一次连名带姓的喊自己,语气也十分犀利,林冬无言以对。犹豫片刻,他垂臂扣住唐喆学搭在膝头的手,用力握了握,却不想对方抽走了手。
垂头凝视着地砖上的一条缝隙,唐喆学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林冬,我不怕你封闭自己的感情,我就怕你骗我!别骗我!真的!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对象都找好下家了才通知我分手!”
被唐喆学的话刺得胸口微微抽痛,林冬伸出手,牢牢抱住那肌肉紧绷的肩膀。情殇留下的痛就像瓷砖裂缝,再精密的手艺也无法修补。除非换块新的,否则它会永远横在那。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看似无忧无虑的人,内心深处也有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将脸埋在林冬的肩头,唐喆学闷闷地发出声音:“我不会去和死人争什么,我也争不过……组长,你为我好,我不该冲你嚷,可就是……就别再骗我行不行?”
“……对不起……”林冬叹息着,手上收得更紧,“我习惯了一个人做决定,习惯了自己承担一切……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真的,我很抱歉。”
话说开了,唐喆学心里的憋屈劲儿消散许多。他抱住林冬的腰,手掌按在背上用力往怀里压了压。体温源源不断传递,两颗剧烈跳动的心也越贴越近。他们同时侧过头,微凉迎上炙热,柔软的唇瓣瞬间抵到一起。
吻着吻着,唐喆学忽然从纠缠的唇齿间挤出含混的声音:“不是说……工作场所不允许出现……亲密举动?”
稍稍抽离开点位置,林冬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他又吻了下去。
—
高仁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忽听门口传来敲门声,随口应了句“进来”。唐喆学推门进屋,看到吕袁桥也在,冲对方点了下头算打招呼。
吕袁桥手里甩着车钥匙,一脸提防。这个钟点来法医办,莫不是要让高仁加班。连轴转这么多天,好容易能早点回家,谁敢打扰他好事他准保跟谁急。
然而唐喆学并没有拿着案件资料进屋,他只是来找高仁打听如何补血。林冬献了的血,又不肯好好休息,最近还是甲流高发期,他怕对方抵抗力下降生病。
“补血?”高仁心说我是个法医又不是营养科的大夫。病理性的贫血他知道怎么治,这种生理上的缺血并非长项,“就喝点儿补血口服液什么的吧,超市里不都有卖的?”
唐喆学更是一窍不通:“那个能管用?”
“应该吧……反正就是补铁嘛。”说着话,高仁听吕袁桥在旁边咳了一声,冲唐喆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得走啦,要是不放心的话,你给祈老师打电话问问吧。”
“谢谢,先不麻烦他,你们早点儿走吧,打扰了。”唐喆学哪知道吕袁桥心里在计较什么,只觉得对方看自己眼神不善。前几天听苗红说,自从他来局里之后,吕袁桥在“最想交往对象排行榜”上的名次有所下滑,也许是因为这个?
真没必要,他看着吕袁桥,善意地笑笑——我又不会跟你抢警花。
出门奔超市,唐喆学站在保健品区的货架前,挑花了眼。补血的口服液品牌众多,功能五花八门,他从来没喝过也没见身边的人喝过,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买哪种。
——不然就选最贵的?这玩意总归是一分钱一分货吧?
导购看他伸手够货架上方标价二八八一盒的货品,立马“诶”了一声。这动静给唐喆学吓一哆嗦,转头望向无声无息站到身侧的大姐,干巴巴地冲人笑了笑。他刚太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旁边多了个人。
导购大姐立马端出职业笑容:“你是给妈妈买,还是给爱人买啊?”
“……爱人……”头回说出这俩字,唐喆学发现自己居然会觉得不好意思,耳根子直发烫。
“我跟你说这保健品可不能乱吃,要对症下药。你看你拿的这个,年轻人不好喝,这里头有人参,别回头补上了火。”导购大姐的嘴皮子可比他们审嫌犯时利索,“诶,你爱人是缺铁性贫血还是其他问题?生过孩子没?平时会不会手脚冰凉?爱出虚汗么?”
唐喆学头回体会到坐审讯桌对面是什么感觉,磕磕巴巴地说:“他……他没……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刚献了血,我想给他补补……”
“献血啊!那真是好心肠!该补!得好好补!”导购大姐眉开眼笑地抽出盒标价一百八十八的阿胶补血口服液,连敲带胡撸,“我跟你说,帅哥,这可是带阿胶的!阿胶你知道么?补血圣品呐!一头驴才出两斤胶,再提纯再做口服液,可金贵了。一分钱一分货,你别看那二八八的标价高,有一半儿都是广告费,这个,实打实的价钱,信姐的,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再说我们这个牌子的口服液今天做活动,买五减一!哦对了!还有赠品!”
眼瞧着导购大姐翻出兜卫生巾递到眼前,一个劲儿念叨“这可是进口货!百分百纯棉!透气卫生,还治痛经呢!”,好歹在分局跟过几次扫黄行动的唐喆学倏地涨红了脸,连着往后退开几步。
他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要。”
导购大姐嗓门倍儿高:“不要卫生巾?没事儿!还有纸尿裤!”
被旁边路过的顾客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唐喆学脸上烫得能煎蛋,仓促不已:“也不用也不用!”
然后那大姐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凑上前压低嗓音说:“要不送你盒杜蕾斯吧?”
唐喆学忽觉心动,小声问:“几联装?”
导购大姐挑眉:“六联,空气感超薄款,收银台那架子上明码标价,七十五一盒。”
“……”
假装偏头看货,他磨磨唧唧地说:“那就……那就买您家的吧……”
“好嘞!”
一口气抱下来五盒口服液,导购大姐笑眯眯地塞进他的手推车里。
—
进办公室,唐喆学把五盒口服液往林冬桌上一顿,要求道:“这给你补血用的,一天喝两支,喝完为止。”
从卷宗上收回目光,林冬皱眉望向那堆粉红色的盒子。他伸手拎过一盒,看看外包装上的字,收手搓了把脸——我勒个去!这傻小子买东西不看功效是怎么着?
“给你妈拿回去吧,我喝了没用。”他戳了戳包装盒上明晃晃的“经期补血佳品”六个字。
“组长,人家导购说了,献血和……和……啊,一样的道理。”唐喆学避重就轻。刚被导购侃懵了,下车才瞧见包装盒上的字,从停车场到办公室这一路净琢磨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林冬就差翻白眼了,不过唐喆学也是好心,他不忍打击对方:“我真用不着,以前我每年都献血,这点儿不算什么。你周末不是要回去看你奶奶么?顺道给你妈带回去吧。”
唐喆学不理他这茬,拆开包装取出支口服液,插上吸管递到林冬嘴边:“组长,拆也拆开了,你不喝浪费。”
口服液里窜出阵铁锈味,熏得林冬眉头直皱。可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管外包装上怎么写,喝完也不至于被毒死。他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叼住吸管,一口气把那支“经期补血佳品”喝光。
看他喝完,唐喆学将其他盒子拎到桌下放好,说:“哦对,刚我妈给我打电话了,我说后天带你一起回去。”
“……我去干嘛?”林冬完全不准备答应他,“你妈上次一大早过去看见我就挺尴尬的,你没发现?”
唐喆学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没关系,就去嘛,我奶奶也挺喜欢你的,我妈刚还跟我说呢,奶奶这几天一直念叨你。”
“你心真大……”
“啊?”
“没什么,”林冬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压下嘴里的铁锈味,“明天陈队他们就能把亮仔提回来,到时候要跟审讯,我后天肯定没时间。”
“这样啊,那我也不回去了。”
“没事,该歇歇你的,亮仔这条线归重案组,我们只不过是协同调查,你下周尽快把各分局吸毒过量致死的案子统计上来就成,林玥那条线不能断。”
“不行,我必须看着你,万一你又偷溜去捐肝捐肾的,我好歹能拦一把。”
运了口气,林冬把口服液空瓶扔到垃圾桶里,低头看卷宗不再搭理他。唐喆学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拉开抽屉。
——还是搁家里的床头柜抽屉里去吧,搁办公室应该没机会用,不不,各放一半吧,万一呢?
这样想着,他悄摸从裤兜里拿出拆去包装盒的保险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扔了仨进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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