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未免让张卓以为自己是跟着一起蹭饭的,唐喆学在对方点完餐后假装去卫生间,实则是把帐先结了。本来拿完衣服他就催着林冬走了,可面对张卓的执意挽留,林冬推辞两句便顺水推舟的应下来,让他略感不爽。
还有不爽的。上次见面,张卓脑袋上包着网袋,胡子拉碴的还穿着脏了吧唧的工服看不出好来。可这回拾掇的精精神神: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过了;衣服虽然洗得有些褪色,但由于身材精壮结实毫无赘肉,穿着竟有衣服架子的感觉;连眼角堆起的沧桑纹路,都透着股子成熟男人的魅力。
也别说,他看上官芸菲给自己发来的张卓入伍照片时,就感觉这老小子年轻时挺帅气,比他不差。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容貌有了些许的变化,但架不住底子好。又当过兵,即便是干力气活身板也没被压弯,坐在那,脊梁打得笔直。
回到餐桌边,刚坐下,他就听张卓说:“唐警官,虽然我是个打工的,但还请的起一餐饭。”
唐喆学忽觉尴尬,没等他说话,林冬解释道:“是我让他付的,老张,就当是谢谢你替我挡箱子了。”
“可你上次已经请过我了,还替我付了医药费。”张卓拿出一百块钱,不由分说就往唐喆学手里塞。
“不用不用,没多少钱。”
唐喆学连忙往后闪。这地方连城中村都算不上,而张卓带他们来的小餐馆,就是工业区旁边那种沿街门脸房改建、八成都不符合餐饮业规范标准的地方。价钱便宜到令他咋舌,四菜一汤加起来还不到八十块钱,今儿这顿注定得吃一肚子地沟油。
他琢磨着等会吃的时候加点醋,解解腻。
林冬伸手一挡,直接把张卓的手推回到桌子的另一边:“老张,你要这样,我现在就回去了。”
这大概是国人特有的餐桌文化,在外面吃饭,有些人看着跟要打架似的,实际上十有八九是为了争结账。可既然林冬都说出这话来了,张卓也不好再推,只得讪讪地收起钱。
“上菜了啊,让让。”服务员把五分钟前刚点好的汤“咣当”给撂桌上,毫不在意会泼洒出汤汁——花蛤豆腐汤,十二块钱一份,这价格肯定不包括笑容和耐心。
唐喆学正要给林冬盛汤,就看张卓先自己一步,抄起林冬的碗和大瓷勺,盛满放到对方手边。然后他反应了一下,又拿起唐喆学的碗,有点儿猛一下忘了对面坐的是俩人那意思。
结果汤摆在面前,唐喆学是喝也难受不喝也难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尽管非常明确的知道张卓结过婚还有孩子,不大可能对林冬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在某种难以描述的心情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往歪了想——
还好我跟这一起来了,这么殷勤,快赶上我追组长那会了,怪不得楠哥做梦都防着旁人惦记自己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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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冬平时吃饭很快,可今天一碗饭半个小时了还没吃完。主要是边聊边吃,不时放下筷子认真地听张卓讲在部队里的过往,跟着一起笑,一起忧伤。看他认真听自己以外的人忆当年,唐喆学满心不爽,可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再加上药物影响,吃什么都犯恶心,他没吃多少就撂下筷子到门外去抽烟。
望着唐喆学立在门口低头抽烟看手机的背影,张卓小声问林冬:“是不是这地方的东西吃不习惯啊,我看唐警官都没怎么动筷子。”
林冬笑笑说:“不是,他前段时间受了点儿伤,吃消炎药呢,影响胃口,你不用介意,我觉得这的菜炒得不错。”
张卓微微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们真不容易啊,风里来雨里去的,休息不好,三餐不定,还净受伤。”
“嗨,干的就是这份差事。”放下筷子,林冬抽过张餐巾纸擦着手,“局里有个同事,身上留了十四处刀疤,现在说起来是当炫耀的资本,可当时呢,掉了多少泪流了多少血,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候我就想,瞬间的死亡其实是种幸运,不用承受痛苦,不需要面临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恐惧,也不用做最后被留下的那一个。”
他不可能当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倾吐过往,然而言语间刻意隐忍的悲伤,却不受控地自眼中流露。坐在对面的人似是看透了,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说:“我以前也经常想,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就我能活,但是换个角度想,我要也死了,谁帮衬班长家里啊,对吧?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并非是意义深重的大道理,但贵在朴实,真诚。林冬抬眼望向对方,刚想说声“我明白”,就听身后传来声咳嗽——
“组长,咱该回去了啊。”
唐喆学刚转脸瞧见张卓拍林冬胳膊,立马扔下半截烟头冲进来——肢体接触还挺频繁,真是一秒钟眼珠都不能错。
满屋子飘醋味,林冬鼻子没堵,能闻的出来。他收手站起身,朝张卓歉意地点了下头:“下午还好多事,我们先走了。”
“忙你们的,有时间联系。”张卓起身和他握了下手,又挪着瘸腿朝唐喆学走了两步,也朝他伸出手。
有时间联系,不过一句客套话,可在心里的醋缸早已滚出二里地的唐喆学听来,却是格外的不爽。伸手和对方握上,他本想使点劲儿,然而触及到对方粗糙的手部皮肤时又改了主意。于他所见,张卓的指腹、虎口上满是茧子,十分粗糙。
——这是得干多少活才磨出来的?我跟人家较的哪门子劲啊!
最终他只是轻轻握了握,还冲张卓笑了笑:“先走了啊,回见。”
上了车,林冬拉过安全带后侧头看着他,问:“你刚才怎么回事?”
“啊?什么怎么回事?”唐喆学打轮将车开上主路。
“你对张卓的态度,前一秒还是对待嫌犯的臭脸,下一秒就变了。”
“没有啊,我一直保持职业笑容来着。”
“我可不是祈铭啊,间歇性暴盲。”
“诶,组长你说祈老师坏话,回去我要打小报告。”
林冬冲他比了个中指,回身从后座上拿过外套,拆去包装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捋着,每一颗扣子都不放过。这是他的习惯,送洗的衣服拿回来都得检查一遍,不管是不是熟悉的洗衣店。主要是当初毒蜂安在酒店床头灯里的摄头给他留下阴影了,以防万一。
摸到下方右侧口袋的时候,他忽然怔住。手伸进去,掏出一沓粉红色的钞票。大致数了数,一千上下,跟那天他花的医药费差不多。
余光瞥见林冬从送洗的衣服兜里掏出钱来,唐喆学好奇道:“呦,放这么多钱没丢还真不容易。”
“不是我放的,应该是张卓还我的医药费。”林冬懊恼地皱起眉头,“怪不得他说死也要带走洗,原来是想还我钱……要说老张这人呐,还真是挺有心的。”
“还你你就拿着,要不他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唐喆学是真不想酸,可听着林冬夸别的男人,醋缸上的盖儿又有要被顶开的趋势,“就到此为止吧,你俩,行不?要不还来还去的,没个头儿了。”
林冬皱着眉,却是笑了:“你是不是特怕我跟人家跑了啊?”
唐喆学冷嗤:“切,我怕什么啊,他能跟我比么?咱俩什么关系。”
“咱俩什么关系?”林冬反问。
“见过家长的关系。”唐喆学信誓旦旦,“就差领个证了,回头我也学楠哥,去国外——哎用不着,就飞对岸,上台湾结去,那不是立法通过了么。”
林冬听了,转头望向窗外,眉头渐展,嘴角弯起更大的弧度。这辈子头回被人求婚,时间地点如此随意,还说得胸有成竹,就好像他已经同意了一样。不过说实在话,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件事,能像现在这样相守,已是他不曾想象过的未来。
回过头,他不动声色地瞄向唐喆学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唔,看样子,应该是戴十八到十九号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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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方局打来电话,说上面同意让林冬进行试验。为此方局耗费了多少口舌,拍了多少胸脯,林冬心知肚明。但于对方来说并不是为了听声谢谢,而是为了破案。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更不能让任何人对自己失望。
挂上电话,林冬又立刻联系找报废车和场地的事儿。根据爆破组当时的报告,那不是普通的低爆型土制炸/弹而是枚军用级别的高爆型炸/弹,考虑到碎裂物迸溅和热效应,最低安全范围在两百米开外。而在案发现场,方圆五百米的建筑物玻璃都被冲击波震碎,那么对场地的需求也就更大。从理论角度来说,至少得是万人级别体育馆那么大的空地,才有可能实施安全引爆。
连着找了七八个场地,都不符合标准。唐喆学坐他对面浏览着网页,翻了几页,忽然问:“组长,坑地行不行?琴湾那边不是建新机场呢么,有几处挖土留下的大坑,反正最后也要二次填埋,不怕炸。”
林冬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几秒。很快他起身走到白板前,擦净之前写的东西,用记号笔唰唰写下个公式。唐喆学打转椅上回身,震惊地发现白板上满眼都是念不出发音的符号,瞬间有种重回高数课堂的节奏。不过具体林冬用的是什么算法他也不知道,早还给教授了。
“组长你这是?”
“根据现场数据,计算爆破时安全的坑体深度和面积。”
林冬低头参考卷宗上的数据,然后往公式里填数。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他用记号笔圈住最后算出的结果,略加思考,直起身扭头命令道:“找深度不低于四米,面积不低于六百八十平米的坑,或者,深度每增加一米,面积可以减少七十六平米。”
“你可真是个天才……”
敬仰之余,唐喆学忽觉压力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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