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妈妈?”
推开虚掩的房门,男孩手中的书“啪嗒”掉落在地。血腥味扑面而来,就像在父母工作的医院里闻到过的那样。母亲俯卧在客厅,背上鲜血汩汩而出。此情此景宛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纤细的脖颈,教他惊恐至极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瞳孔中的光芒随之消散。
空气死亡般沉寂,却突兀地响起鞋底踏过地板的声音。有人靠近了,他感觉的到,却看不到那个人的模样。不是父亲,肯定不是。他不敢动,不敢尖叫,事实上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身体在发抖,咽喉在痉挛,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视觉以外的感官无限放大,那人离得越来越近,呼吸声近在咫尺。
硝烟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
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那人擦身而过,脚步声渐远,男孩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绷断,身体,摇摇欲坠——
“祈铭!祈铭!”
罗家楠从厨房出来,眼看祈铭摔进张卓怀里,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从对方手中接过人来。张卓退到一边,低头看向刚扶住祈铭的手,眼中划过丝无人注意到的冷冽。
听到罗家楠的吼声,祈铭自血腥的记忆中骤然回神。他紧箍住抱在胸前的胳膊,无神的双眼逐渐凝起亮光,牙关紧阖追逐张卓的身影。视线仍然模糊不清,只能辨出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祈老师没事吧?”唐喆学举着瓶红酒从书房里出来。刚在屋里听见罗家楠猛一嗓子喊祈铭,惊得酒瓶险些从手里滑脱。
“没事,我没事——”祈铭强压下几欲冲破胸腔的呐喊,撑着罗家楠的胳膊站直身体。他感觉到身体在颤抖,试图努力控制,却还是被抱着他的人发现了。
“没事你怎么浑身直抖啊?刚磕太重了?”罗家楠惦记着祈铭脑袋上的包,赶紧把从冰箱里淘换出来的一袋速冻饺子扣对方头上。瞧瞧这时候赶的,要给祈铭磕出毛病来,估计祈珍能把他凌迟了。
祈铭屏息摇头,抬手推开那袋速冻饺子,将眼镜戴回到脸上。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当着林冬的面,他什么都不能说。毒蜂是怎么发现罗家楠去找高金海的,没人知道。如果张卓就是毒蜂,那么基于他和林冬的关系,这件事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单凭失明瞬间的感觉,这世界上除了罗家楠,谁还会相信他呢?也许不该怀疑林冬,但他跟张卓毕竟是亲生兄弟,人心难测。罗家楠的枪在车里,至于毒蜂有没有枪,他不知道。而就算对方没带任何武器,只看林玥的身手,想必做师傅的只会更好。况且还不知道唐喆学立场为何,一旦真动了手,如果三对一,罗家楠肯定打不过。
思虑至此,他轻轻推开罗家楠的胳膊,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硬挤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没事,去吃饭吧。”
在饭桌旁落座,祈铭按住罗家楠伸向酒杯的手,低声道:“别喝了。”
罗家楠顿时皱起脸:“不是,今天难得休息,我就——”
“让你别喝!听不懂人话!?”祈铭瞪起眼。
得,媳妇发威,不喝就不喝。罗家楠顾不上颜面扫地,转脸问唐喆学要了听可乐。张卓端起啤酒听,视线与祈铭的隔空相触,只见对方盯着自己,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一般。
——等你落单时再说。
—
吃完饭,唐喆学送他们下楼。时间太晚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已停驶。张卓站在路边等出租,罗家楠带祈铭奔停车的地方。上了车,祈铭忽的释出口气,一把按住罗家楠扣安全带的手。
感觉到攥在腕上的手异常用力,罗家楠错愕地转头问:“嘛呀媳妇。”
“待会,跟着张卓的车。”过度的克制使得祈铭牙关咯咯作响,然而忍耐到极限便是爆发,言语间呼吸瞬间急促——“他是毒蜂!”
“什么?”罗家楠的脑子嗡一下就懵了,反应了几秒立马抄起手机给陈飞打电话,“你怎么知道!?确定?”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刚在饭桌上强压住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祈铭隔着挡风玻璃紧紧盯住张卓的身影,浑身颤抖,指甲几乎嵌入罗家楠的皮肉之中:“我刚看不见了,他抱我那一下,我确定,他就是当年杀我父母的人!但是我不确定林冬知道不知道,更不确定他会不会维护自己的亲生哥哥,所以,我刚才什么都不能说。”
这时张卓在路边拦到了一辆出租,上车之前,与唐喆学握手告别。罗家楠一边心急如焚地等着陈飞的电话接通,一边发动汽车。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佩服祈铭的忍耐力,面对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居然还能在一个饭桌上对坐两个多钟头,且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
——不,其实他表现出来了,只是我光顾着吹牛逼来着,没多想。
罗家楠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可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欠下累累血债的杀手就在眼前,绝不能让那家伙再逍遥法外!
“说话。”陈飞终于接起了电话。
“头儿!找着毒蜂了!”罗家楠打轮并入车道,不远不近地跟着张卓搭乘的那辆出租。虽然听到“毒蜂”俩字他就已经血冲上头了,但从警多年的专业素养让他仍能在此刻保持必要的清醒以及敏锐的思路。像毒蜂这种职业杀手,他但凡有一丁点的失误,可能都会让对方逃脱。
电话那头静音了一瞬,随即传来陈飞语调凝重的询问:“你是怎么发现毒蜂的?”
“祈铭发现的!”
“在哪?”
罗家楠眼看前面要变红灯,猛轰了一脚油冲过路口,同时匆匆解释:“我刚从二吉家出来,正跟着那孙子呢。”
陈飞显然是无法相信:“二吉家?不是你们这——”
“哎呀头儿别问啦!赶紧——我操!”差点跟一辆并线的车剐上,罗家楠猛打轮闪避,惊魂未定还得顾着讲电话,“赶紧让技术部定位我的手机!派人过来支援!”
“马上!”
现在是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陈飞立刻联系技术部,让他们立刻定位罗家楠的手机,随即通知赵平生,重案组全体出动!
—
一路跟着出租车出了岛,罗家楠只觉这路周围越开越荒。陈飞那边已经派人跟上来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差。他不能别车逼停。张卓是否持有武器不详,不能连累出租车司机身陷危险。最好的选择是等对方下车后他暗地跟踪,确认藏身处,等支援到了一起给人摁住。看当初的监控视频,他确信,如果林玥不玩阴的,身手至少也和唐喆学能打平。而毒蜂又是林玥的师傅,那么他和毒蜂单打独斗,老实说,胜负难测。
出租车七拐八拐,拐到看起来已经停工许久的烂尾楼工地边。这里连路灯都没,人下了车,一闪身就找不着了。罗家楠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开车跟了,只好远远停下,熄了火。他将配枪抽出,反手递给祈铭。
“保险开着呢,要是有情况,照着我上次在靶场教你的方法射击,还有,记住喽,陈队他们没到之前,别下车。”
“家楠——”祈铭一把拽住他,心跳狂飙不止,“我跟你一起,别自己去。”
“不行,他要有枪怎么办?我还得分心保护你。”罗家楠狠心推开他的手,下车撞上车门,“咔哒”落了车锁,给祈铭锁在了车里。
“罗家楠!”祈铭猛捶车窗,焦急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出,“你给我开开!”
黑暗之中,罗家楠背朝他比了个“老实待着”的手势,弓身潜入路边将近一人高的芦苇丛。跟人的活儿他擅长,用苗红的话来说,快赶上警犬了。
张卓沿着土路走了一段,忽然停下脚步。罗家楠迅速蹲下身,将自己隐没在芦苇丛里。夜幕低垂,视野有限,但他眼看着张卓回过身,朝来路张望了几秒,随即拔腿快步拐进了废弃的工地里。
这下罗家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操!这孙子不瘸!
如果说刚才还对祈铭的推测有那么一丁点的怀疑,现在,他百分之百确定,祈铭的感觉没错。正常人有必要装瘸么?没。这孙子太他妈会演了,尼玛奥斯卡欠丫一座小金人啊!
远远传来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然而眼下容不得他多想,再耽搁就要跟丢了。可往前就没芦苇提供掩护了。罗家楠磨了下后槽牙,钻出芦苇丛,溜着破烂不堪的围墙边往前摸去。走了一段才发现张卓拐进去的地方根本不是个入口,而是围墙上的一个破洞。罗家楠之前没来过这地方,置身于陌生的环境,神经骤然绷得死紧。
四下漆黑,连点光都没有,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蹲下身,他用手机自带的电筒照亮地面,追踪新鲜的脚印。然而就在他于乱石与杂草中辨别踪迹的同时,旁边猛地传来“咔!”的一声响。
那是鞋底踏断木板的动静,听声音就知道这一脚下去力道有多重。罗家楠条件反射曲臂护头,紧跟着便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哐当”砸进建筑材料堆里扬起一片积尘。土腥味混着铁锈味撞进口腔,这一下摔得他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被碎石砖块搓得满手是血。
“操!”
咬牙咒骂了一声,他还来不及爬起,身前忽的多了个黑影。衣领一紧,一股惊人的力气将他从地上生生提起,拳头带着风朝太阳穴招呼了过来!
换个人怕是躲不过这虎虎生风的一拳,但罗家楠架打过不计其数,什么阴招狠招没拆过?来不及躲闪,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御。他当机立断朝前猛撞,一个头槌撞上对方的脑门。头盖骨撞头盖骨,看谁比谁的硬!
猛然被撞,张卓吃痛皱眉,拳路依旧却没能按预计中的那样一击打中对手的死穴,而是招呼到了颧骨上。这一下也不轻,罗家楠的脑子立刻跟撞墙上一样嗡的木了。殊死之争激起了暴戾的血性,尽管脑袋木着可身体早已对攻击形成了条件反射。转瞬之间他猛然擒住揪在胸口的手,提气屈膝照着张卓的肋侧猛顶。
然而眨眼间他就被摔到了地上,紧跟着那只本该瘸着的脚当胸踏下。罗家楠就地一滚,躲避攻击翻身爬起并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朝旁边啐出口带血的吐沫,他喘着粗气摆出防御的架势——操!这孙子反应太他妈快了,简直跟电脑一样精准预测出了他的攻击。
“我知道祈铭认出我来了……我也知道,顶多十分钟,你们的人就会到。”张卓说着,回手搓了把脑门,刚罗家楠撞他那一下,挺疼,“所以,罗警官,你有什么遗言,尽快交待吧。”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罗家楠愤然骂道:“去你大爷的!向来只有老子威胁别人的份儿!”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身形已动。罗家楠眼看着他要出拳,迅速矮身闪避,却不想这只是一记虚招,实际上是那伪装多时的瘸腿带着上百公斤的力道旋踢而来。而为了躲拳头,罗家楠放低重心的动作正好把脑袋送进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内,刚没让张卓用拳头凿中的太阳穴生生挨上了绷得如铁板一样的脚面。
被踹得腾空飞起狠撞上水泥围墙,罗家楠摔落在地后晕头转向,挣了两下竟然没爬起来。要说单打独斗他是真没吃过这种亏,也就是他皮厚抗打耐揍,要搁没脸过的,这一下直接能给踹晕了,保不齐脖子都得折了。
这家伙——太他妈猛了!
鞋底踏过碎石的声音越来越近,罗家楠咬牙忍着浑身的疼和无法抑制的眩晕感,在地上摸索片刻艰难地撑起身体。当脚步声足够接近时他骤然转身,用刚抓住的一截钢筋猛地抽向身后。没想到他挨了自己一脚还能有力气反抗,张卓猝然闪避,带锈的铁条堪堪划过脸侧,血珠霎时细密渗出皮肤。
一把抓住再次挥来的钢筋,他朝罗家楠冷冰冰地勾起嘴角:“行,小伙子,多少年没人能让我见血了,你开了个先例。”
咔嚓!
金属的银白光芒划破黑暗,精钢手铐已然扣上了他的左腕,被他攥在手中的钢条末端猛地一松,又是“咔嚓”一声响,罗家楠把自己和他铐在了一起。然而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底的杀意愈加浓重。
罗家楠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全凭意志力撑着自己:“我他妈不管你叫什么……总之,你因涉嫌多起谋杀而被逮捕……老子说过……向来只有——呃!”
茬口锋利的钢筋穿透皮肤肌肉,旋动着扭进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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