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晓已过,曙光初现。草尖滚落朝露,雾气自莽莽林海中升腾而起,与天空的云连成一体,彷如一道划分人间与天界的屏障,将半座山峰厚重地笼罩其中。
峭壁之上,鸟鸣声飘散于空灵的山涧。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一只赤足猛地踏上草地震落一片露珠,像是承了千钧之力,脚趾深深陷入泥土。十四五岁的少年奋力抵挡压在臂上的力道,牙关紧阖目光如炬,汗滴似雨,嘴角眼角遍布淤青,肤色彷如缺少阳光爱抚般的苍白。忽的,他暴吼一声,赤足生生踏入泥土寸余,发力腾起扭身一记力道惊人的旋踢,将压制自己的对手踹向风蚀得石坚岩利的断壁。
“咳——”
背部猛撞上坚硬的石块,肤色较深的少年呛咳出口,嘴里霎时涌满腥甜。未待他眉头舒展,刚还被揍得几无还手之虞的少年已跃至眼前,手掌如刀速疾如风,平着朝他的左眼插来——
“林阳!”
旁边传来的声音堪堪将夺人眼珠的指尖吼在半空。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猛地松开,林阳收手向后退了几步,弓身支住膝盖呼哧重喘。他的对手也顺着石壁滑坐到地上,呲牙咧嘴地伸展疼痛难耐的背部。
火柴嚓的燃起,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声音随着烟雾从旁边飘来:“乔军,你刚才应该摔林阳,而不是试图正面将他压到……你比他高,比他重,这是你的优势,可他比你灵活,速度比你快,如果他刚才手上有把刀,你已经死了知道么?”
“知道,师傅。”偏头朝旁边啐出嘴里的草屑,乔军抬起脸,与同样气喘吁吁的林阳对视,彼此的瞳孔都完整地映出对方的身影。
相仿的年纪,相近的身手,相同的刻苦和同样没有退路的身世,五年的艰苦训练,只有他们两个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活了下来。同期被送进林海,跟随这个外号“九鬼”的越战老兵训练的其他孩子们,尸骨皆已坠入断崖。血肉被山林野兽啃噬干净,从崖边向下看去,只见爬满青色藤蔓的累累白骨。
有的孩子受不了热带雨林的湿热和瘴气,生了病又得不到治疗,熬到最后,灯枯油竭。有的孩子则是扛不住非人的训练,偷偷逃跑,然而这片森林像是被下了诅咒一样,无论朝哪个方向逃,总会绕回原点。对于这样的弟子,九鬼从不心软,他会亲自上手教训,给那些软弱的逃兵打得遍体鳞伤,断手断脚。
活不了的,扔下悬崖。
九鬼是亚裔美国人,打过越战,在一次行动中踩中反步兵雷,半个身子都被炸花了。越战结束后,他带着对战争未尽的向往,来到军阀割据的缅甸。尽管烧伤过的脸活似恶鬼,但他的军事才能深得军阀的重视,成为了当时勐腊地区势力最大的军阀的心腹。后来,政府对以种植罂/粟来控制当地经济的武装力量进行了几次围剿。他的老东家权衡过利弊之后向政府军投降,而他却不愿放弃自由,隐入茫茫林海,为那些掌权者们培养身手过人的保镖。
他的规则很简单,只收十二岁以下的男孩子。他不要求任何回报,钱和女人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唯一所愿,便是培养出称心如意的弟子。
一支烟抽完,九鬼徒手碾灭尚在燃烧的烟头,起身走到少年的身边,用审视的目光轮流打量他们。前几天外号金山的毒枭发了封电报给他,要他送个孩子回去,说是自己的儿子要去外面上学,需要个年龄相近的保镖跟着。
两个孩子身手差不多,选谁好呢?
乔军性格开朗,服从性较强,是个当保镖的好料子。林阳沉默寡言,经常一个月不说一句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做保镖也算是个优势。
望着两个虽然尚未成年却可以杀人于分秒之间的弟子,一抹笑意掠过九鬼瘢痕累累的嘴角——自己的路,让他们自己选。
“明天会有人来接你们中的一个下山,你们……谁想走?”
闻言,乔军立刻扬起脸,声音却被师傅那隐含着重重心思的视线压住。他数不清见过多少次,有的人因为一句话不合九鬼的心意,便被打得口吐鲜血。师傅的问题,未必有完全正确的答案。
林阳依旧默不作声,仿佛师傅的提议与他无关。他抓起把草,放在嘴里嚼烂了,吐进脏兮兮的掌心挤出汁水,敷到脚底那条被利石划出的、鲜血淋漓的口子上。这地方盛产草药,他早已学会分辨哪些可以用来治疗自己。九鬼不单教他们格斗,还教他们识字算数和一些物理化学知识,以及中英缅越四种语言。这里食物匮乏,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十四岁了,他只有一米六高,体重不足九十斤。即便如此,细瘦的胳膊腿仍充满了惊人的爆发力。
没人说话,倒是在九鬼的意料之中。这两个孩子能活下来不是没有道理。他们比其他人更强壮也更聪明,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无论将来是做保镖还是杀手,一定非常出色。
“不想回家么?”
九鬼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别在大腿上的军刀,抖手朝上扔起。精钢刀刃反射着晨曦的光芒,于空中耀出银色的弧线。蓦地,刀柄被腾空而起的脚背踢中,刀尖飞速旋转直朝林阳锋利而去——
啪!
分毫不差地攥住刀柄,林阳抬起浓密的眼睫,幽深的瞳孔里映出师傅那张恶鬼般的脸。
“我没家。”
正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嗓音从齿缝中挤出,他缓缓给出自己的答案。
—
林间的夜晚,水汽重,温度低。盖在身上的绿色军用毛毯潮得像是能拧出水来,却只能依靠它来驱寒保暖。乔军抓起用木棍捅了捅火堆,好让盖在炭灰之下的余火充分接触氧气,多散发点热气。
缩回毯子里,他转脸看向仰躺在火堆另一侧、双眼直视星空的林阳。火光映在那清瘦的脸上,照亮少年纤细却已凛冽的线条。尽管知道自己的问题可能不会有答案,但乔军还是试着问:“喂,你为什么不想走啊?”
果然,对方翻了个身,故意无视了他的疑问。林阳一直这样,乔军实在是习以为常。虽然朝夕相处了五年,但他从来不了解林阳。到这来的孩子,大多是父母交不起地租,又或者犯了事却无力支付给掌权者赎罪金,只好用家里的孩子来抵债。也有父母双亡的,无依无靠,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饿死,要么去娼街接客,直到被毒/品和客人折磨到死。而来这里,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林阳和他们都不一样,刚来这的时候林阳一句缅语都不会说,完全听不懂其他人说话。他也不像是田间地头长大的孩子,皮肤白的像纸一样,手上连一枚茧子都没。曾经乔军以为,这个肯定是在城里长大的小男孩连前三个月都挺不过去,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和自己一样,撑到今天。
“我也没家,我爸抽粉抽死了,我妈跟着马帮的领队走了,我姐和我妹都被卖去娼街,就剩我自己了。”就算林阳不理自己,乔军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明儿就分开了,他希望唯一的伙伴能听听自己的过去,尽管那对林阳来说可能无足轻重,“我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把姐妹们接出来,让她们过好日子。”
旁边传来声叹息,他听林阳哑着嗓子说:“你有目标,有寄托,我……什么都没有。”
见对方终于肯和自己搭话了,乔军撑起身,伸胳膊拽了拽林阳身上的毯子:“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啊?我知道你不是缅甸人。哦对,我也不是,我爸是来缅甸做玉石生意的中国人,我妈是这边人。”
显然是对他的血统没什么兴趣,林阳又陷入了沉默。从哪来的,根本不重要。他的家远离这片罂/粟丛生的土地,远离战火与毒/品,那里没有血腥的杀戮与纷争,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永远也回不去的世界——
清脆的高跟鞋声“哒哒”穿过走廊,一位面容娇美,身材纤瘦的少妇疾步走到挂有教务主任牌子的办公室门口。她拢过耳边垂落的卷发,吸了口气,抬手敲开的办公室大门。
“闫主任,对不起,我来晚了,单位今天有会。”少妇进门先道歉,继而将目光投向立于桌边一高一矮两个男孩。高个男孩脸上挂了彩,看得她心头一揪。矮个的男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
闫主任推了推瓶子底厚的眼镜,语气里满是不悦:“林太太,你们家林阳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因为打架被请家长了,按理说事不过三,上次就该给他停课的处分,你看看,今天又给六年级的打进医务室了……哎呀,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学生,知识分子,怎么生个活土匪一样的儿子出来。”
话音未落,只见高个男孩脖子一梗:“是他们先找茬,把骏桐推水池里去的!”
“阳阳!”林太太立刻出声制止儿子,又朝教务主任赔笑道:“回去我们一定好好教育,闫主任,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要不是看在校长和林阳爸爸是同学的份上,我这回真得让他停课。”闫老师皱皱眉,无可奈何道:“行了,跟你妈回去吧,明儿交份四百字的检讨,少一个字罚站一节课。”
林阳扬起下巴,拽住矮个男孩的手,拖着他往出走。闫主任一看立刻喊道:“等会!单骏桐,你得等你妈来接你,我还有话要跟她说。”
林太太说:“他妈妈在医院呢,闫主任,有什么话,我替您转达。”
闫老师表情一顿,朝门口抬抬下巴,说:“林阳,你先跟单骏桐去楼道上等,把门带上。”
等孩子们出门,闫主任指了下旁边的椅子,示意林太太坐下,尔后语重心长地说:“林太太,林阳虽然顽皮,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成绩也不错,要是老动不动就打架会耽误前途的……当然,我知道你们和单家是邻居,两个孩子感情也好,每次林阳跟人家动手也都是为了单骏桐,可你该清楚,单骏桐的妈妈……唉,我劝你们啊,别跟吸/毒的人有来往比较好,你看,你跟你们家林老师都在大学工作,得注意影响。”
“……”林太太秀眉微皱,面露为难,“嗨,我们也是看骏桐那孩子可怜,爸爸常年不在家,妈妈又那样……您知道么,有一天晚上都快十一点了,我看他自己站在楼道里,一问,一天都没吃饭了……我带他回家吃饭,他问我,姨姨,我能喊你‘妈妈’么?”
她的泪水潸然而下,闫主任听得眼圈也微微泛红。摘下眼睛抹了把眼睛,闫主任叹息着摇了摇头——
“造孽啊……”
门外,林阳把上衣脱下,递给单骏桐:“把你衣服换了,都湿透了。”
单骏桐眨巴着小姑娘一样的大眼睛摇摇头:“不用了,快干了……”
“哎呀!你太容易感冒了,听我的,换上。”
扯下单骏桐湿漉漉的上衣,林阳将自己的上衣给他套上。衣服大了两号,罩在单薄瘦小的男孩身上,领口歪到一边,几乎露出半个肩膀。给那件潮湿的上衣拧了把水,林阳塞进单骏桐的书包里,叮嘱他说:“以后再看见那帮坏小子,你就往我们班跑,知道么?千万别让他们再逮着了。”
“嗯。”单骏桐用力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你,阳阳哥。”
林阳挺起胸脯:“客气什么,锄强扶弱是我的职责。”
单骏桐笑了笑:“阳阳哥,你长大了,该去做警察。”
“是啊,我长大了肯定做警察!”
“那……到时候你也会保护我么?”
“肯定的,你是我弟呀,当哥哥的必须得保护弟弟!”
“阳阳哥,我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为什么?”
“将来长大可以嫁给你做老婆。”
“我才不要老婆呢。”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林阳随意地抹了把鼻子,忽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立刻喊了一声“爸!”。
林玉杰匆匆迎着他们走来,表情凝重地问:“你妈呢?”
“跟闫主任在里面说话。”林阳朝门口一指。
看了单骏桐一眼,林玉杰面上划过丝遗憾,抬手敲门进屋。不多时,他和太太一起从屋里出来。只见林太太眼眶通红,走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未语泪先流——
“骏桐,咱们得去一趟医院,刚医生给林叔叔打电话,说你妈妈她……她去世了。”
七岁的孩子尚不理解死亡的残忍,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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