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难得的一顿饱饭,对比乔军狼吞虎咽的吃相,林阳显得有些拘谨。盛在蕉叶上的炒饭粒粒分明,他差不多是一颗颗往嘴里送,浓密的眼睫始终垂着,看起来心事重重。
吃完饭,管家把他们领到客厅,等着少爷前来遴选合自己心意的保镖。
金家的庭院豪气,别墅里更是奢华:偌大的客厅正中有一汪清池,虽仅方寸,微观山水却搭的别致精巧,雾气飘渺而下,爱抚池水中缓缓游动的锦鲤;通往二楼的围栏看着像是镀了层金,擦的锃光瓦亮,处处闪着金光;大理石地板光滑得可以映出人影,赤足踏在上面,尽享午后阳光的暖意;红绒墙面上挂着的油画,画框角落里留有作者的签名,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是真迹;茶几上摆放水果的琉璃托盘,晶莹剔透,造型匠心别具。
满眼都是用钱堆起来的荣华富贵。
管家说,给金少爷做保镖,一周五十美元的薪水。这比下田种罂/粟或者进马帮运毒的收益高出好几倍,也更体面。乔军跃跃欲试,林阳却是一脸漠然。他对赚钱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而是有很多话想问单骏桐,必须从对方那得到一个解释: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拖入地狱般的深渊?他对他不好么,何以让他以怨报德?
金色的凉拖踏着台阶上的驼绒毯缓步而下,金少爷还是那一身素白,眼中傲慢依旧。他手里拿着付扑克牌,边走边把玩着。牌面朝下,快速切洗,手法堪比赌场里的荷官。
片刻后,他在他们面前站定,细细打量。乔军比他高出一头,垂眼看下去,眉头不由得拧起。那苹果般的脸蛋上,红白交错,似是刚刚挨了谁一巴掌。可这孩子眼底没有湿意,连眼圈也没红。
抽出张牌,金少爷朝他们两个举起。黑桃a,牌面崭新,周围是一圈金边。他冲他们笑笑,说:“九鬼老师带出的徒弟,身手肯定不用说,不过脑子……喂,你们学过数学吧?”
“学过。”乔军立刻答道。他有点介意少爷脸上的巴掌印,想问,却没立场开口。
林阳一如既往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好,规则是这样,a代表1,jqk代表11、12、13,两张鬼牌为零,你们要选四张牌,加减乘除任意组合,最后得出24,谁先抓齐这四张牌,我就选谁当保镖。”
这是一种被成为“24点”的游戏,看似简单的加减乘除因受限于必须用四张牌组合的规则而增加了难度,不算鬼牌的话都足足有1820种组合,可以很好的锻炼手眼脑的协调力。
九鬼训徒弟的时候常用这招,同时为了增加竞争力,立下了只有第一个组出牌面的人才能吃下一顿饭的规矩。也就是说徒弟们不光得自己抓牌,还得阻拦别人。这样一来,拳脚之交不可避免,可以说是既练了脑子,又练了身手。而自从师兄弟就剩乔军和林阳两人后,他们已经有段日子没玩过这个了。人少,打起来没意思,输赢几乎对半开,九鬼也没耐心看他俩打来打去。
话音未落,金少爷抬手将整副牌扬至半空,转眼间一张张扑克犹如雪片般洒下。眼见乔军迅速出手抓住了张牌,林阳的身形也随之而动。他并不想给“金少爷”做保镖,只是单纯的不愿输给乔军。九鬼练的不光是他们的身手和头脑,更多的是借由那些挑战体能极限的训练来锻炼他们的意志,不断施加常人难以承受的重压,在他们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地植入不服输的企图心。
乔军在扬牌的时候就盯准了三张牌面,眨眼间梅花4、方片6和红桃a皆已到手,再来就是还被少爷拿在手中的黑桃a——四乘六乘一再乘一,结果便是二十四。直接拿少爷手里那张,他便可以省去在满地牌面朝下的扑克中寻找另外两张a的时间。
眼看乔军朝自己伸出手,金少爷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分秒间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到跟前,“啪”地攥住了乔军的手腕。稳住身体,金少爷定睛一看,只见林阳手中是黑桃5、红桃6和方片5,再来一张他手里的黑桃a,也可凑成二十四。
看架势,这俩人都不打算费心从满地的扑克牌中寻找方片a和梅花a了。
乔军反拧手臂挣脱钳制,旋身飞腿踹向林阳。犹如山猫般轻巧一跃,林阳瞬间拉开了与乔军间的距离,同时抄起茶几上放置水果的托盘摔向金少爷脚边。“啪”的一声响,好端端的琉璃托盘眨眼间四散崩裂。
“诶!你们都住手!”
一旁的管家急了眼。好家伙,那一个盘子好几百美金呢!要放任这俩穷小子打下去,客厅还能要啊!更可气的是那个矮个的臭小子,居然敢抄盘子砸少爷,活腻味了是不是!?八壹中文網
遇到攻击时人必定会下意识地躲避,金少爷连退数步,到了乔军伸胳膊够不着的位置。他喜笑颜开,伸手把管家往后一挡:“别管他们,余伯,让他俩打,谁能先抢到我手里的牌,我就留谁做保镖。”
他希望是林阳,因为对方曾经承诺过,要永远保护他。如果刚才是林阳先伸手抢他手里的牌,他绝不会后退半步。
昨天早晨的对练中输给了林阳,乔军早就憋着股子劲儿想扳回一局。眼下正是天赐的好时机,不但可以挣回属于自己的颜面,还可以在新雇主面前好好露一手。他太想要这份工作了,不光是因为钱,更重要的是,可以与这位如天使般的少爷天天在一起。
踏步上前一记右勾拳,乔军迅猛的攻击霎时在林阳脸侧留下块淤青。紧跟而来的是铁膝顶肋,林阳垂手抵挡却被对方虚晃了一招,胸口猛地被凿中,登时退出数步,背后“哐”地砸上挂有巨幅油画的红绒墙面。
在管家提心吊胆地目光中,油画晃了晃,还好没掉下来。
面对乔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林阳咬牙忍住前胸后背蔓延的钝痛,屈膝发力冲向不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比自己有优势的对手。紧握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捶向腹部,被格开的瞬间脚底发力腾空跃起,双腿如蛇般缠上乔军的脖颈,继而收紧腹肌,拧身压向地板!
哐!
乔军被拖倒在地,脑袋险些撞上鱼池里的假山。那两条细瘦却又有千钧之力的腿缠在脖子上,令他喘气都费劲。然而他憋足了口气,把力气全都压进拳头里,一手掰着林阳的脚踝扭向与关节生长相反的方向,一手接连不断凿向对方的腰侧。
这俩人现在就像是巨蟒缠猛虎,谁也不肯先认输。看着眼前激烈的争斗,金少爷的脸侧微微泛起了潮红。
“住手!看看你们把客厅毁成什么样了!都愣着干嘛?还不把他俩分开!”
犀利的女声从楼梯上传来,让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皆是一愣。客厅里看热闹的佣人们应声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给俩人拽开。被从地上拖起来立住,林阳循声望向刚刚一声令下便让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的女人:四十开外的容貌,身材丰腴,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红唇如焰,偏深的肤色,算不上个美人,却气度逼人。
女人走下楼梯,站到金少爷跟前,垂眼盯着头颅微扬的孩子,突然扬起了手——
啪!清脆的巴掌声过后,金少爷的脸上立刻留下的清晰的指痕。乔军猛地往前一冲,却架不住身后有好几只手拽着自己。林阳也凝住了视线,眼睁睁地看着被打的人往地上摔去。
以他挨打的经验来看,这一巴掌,打的可真够狠的。
而挨了这么重的打,男孩却面不改色,从容地站起身,继续仰脸瞪着打自己的女人。只是他的目光里有火,有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打他的女人,冷言相待:“金定辉,别以为你爸回来了我就管不了你了,你和你那个吸毒的妈一样,都是欠抽的贱/货!”
“太太,太太您别生气,我这就让人收拾。”管家忙上前把少爷和太太隔开,又紧着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是我没留神,该让孩子们出去玩。”
“打坏的东西从你的薪水里扣,再让我看见客厅乱成这样,你干脆别干了!”
甩下话,女人扬起脸,踏着满地的狼藉穿过客厅朝大门口走去。路过乔军和林阳,她各看了一眼,目光中写满了对穷酸少年们的鄙夷。其实她出现在二楼时林阳就已察觉到了,然而她并没有及时喝止一切,偏偏要等到屋里被弄得一团糟时才发话。如此看来,该是为了打人而找个理由。
握了握小小的拳头,金少爷在一片寂静中抬起手,将那张黑桃a扔向乔军——
“就选他了,余伯,你给安排一下。”
—
乔军又激动地睡不着觉了,躺床上翻来覆去。实在躺不住了,坐起身拽着林阳聊天。林阳懒得搭理他,下床出屋躲清净,一个人到院子里找了棵树,靠着坐到了草地上。保镖的工作归乔军了,他同样也被留下,管家安排他做杂事。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其实他更想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闯荡。但现在身无分文,况且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陌生。一个瘦瘦巴巴的十四岁孩子,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和社会关系,即便他身手再好,大概也不会有人肯轻易花钱雇他做事。
夜风轻拂,虫鸣清脆。他闭上眼,脑子里不断滑过下午在客厅里的画面。打单骏桐的女人是这个院子的女主人,乔军跟其他佣人打听小道消息时,他着耳朵听了听。说是太太的父亲在邦里有很大的势力,金山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岳丈的鼎力相助脱不了关系。所以其实家里做主的人,是太太。
但是太太不能生孩子,于是乎就默许了金山在外面找其他的女人,还在那个女人死后,允许他把私生子接回家里。可大度终归是表面上的。金家少爷,不,该说是单骏桐,天天在太太眼前晃悠,只要一看到他那张集合了金山与单玲玲所有优点的脸,妒火便从心底里往出翻腾。金山在家的时候,她多少有所收敛。而金山要是不在家里,她对这个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她的男人有多风流的野种,打骂实属家常便饭。
乔军听完之后同情心泛滥,发誓只要有他在,再不能让少爷挨打挨骂。林阳是一点也可怜不起来单骏桐,老实说比起他在九鬼那挨的打,太太抽单骏桐的一巴掌堪称爱抚。
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恨单骏桐了。
“阳阳哥。”
睁开眼,林阳看着立在眼前穿着短裤和背心的单骏桐,视线微微下移,借着月色,停留在对方小臂外侧的齿痕之上。那是他咬的。那天金山攥着他的手开枪,彻底击垮了他的精神,而当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在极端混乱的状态下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攻击自己身边的人。单骏桐的胳膊被他咬得鲜血淋漓,却还忍着一声不哭。要不是金山的随从把他从单骏桐身上拖开,他能生生咬下块肉来。后来金山把他送走了,送进那片幽深的林海,让真正的恶鬼来训练这只眼里冒着凶光的狼崽子。
单骏桐坐到林阳旁边,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拉起一条胳膊拢到自己的肩膀上,歪头靠到对方身上,轻声说:“太太恨我妈,更恨我,我来缅甸之前见过她一次,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如果真有一天我要独自面对她,我可能很难活下去……阳阳哥,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从你爸爸妈妈身边带走,但是你看到她是怎么对我的,我那时真的真的很需要有个能保护我的人在身边……你知道么,害我妈染上毒瘾的人,就是她指使的。”
比这更凄惨的经历,林阳这些年来听得多了。那些死在林海中的师兄弟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一个传说中“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况且单骏桐目前的处境根本称不上悲惨,家里十几个佣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书念,有钱花,被人当个宝一样的伺候。
当然,也有人拿他当根草一样的践踏。
感觉到搭在肩上的胳膊微微收紧,单骏桐转头将脸埋进硬实却又温暖的胸口。不多时,林阳只觉胸前热意蔓延,单骏桐滚滚而出的泪水打透了他那件单薄的衬衫。
“对不起……阳阳哥,你原谅我好不好?”
听着浓重的鼻音,林阳仰脸望向星空,重重喘出胸腔中沉积多时的怨气,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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