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屋关好房门,林阳摸出衣兜里的控制器握在手心里，启动开关连接刚刚安装上的针孔摄头。绿灯闪烁，显示信号传输稳定。从容地收好控制器,他自然而然地跛着腿脚，推着清洁车前往下一间待打扫的客房。虽然身有残疾,但退役军人的身份和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性格是他的优势,只要不是专业性很强的职位,雇主大多乐意雇佣他。
铲除竞争对手之余，单骏桐在寻求重要“合作伙伴”的时候也需要林阳的帮助。比如今天房间里被装了针孔摄头这位,某外资大药厂的采购主管，手握多个管控化学品的采购渠道。单骏桐意欲拉人下水时，获取对方在私密空间里的“小秘密”，是最常用的手段。
继任“金山”之名，单骏桐未走亲爹的老路,而是将目光瞄准了新型合成毒/品。随着缅泰两地大大小小的毒枭被抓捕、隐退,以及西非、南美、中东的罂/粟种植兴起,曾占据世界毒/品供应量百分之九十的金三角辉煌不再。而从九十年代开始，俗称冰/毒的甲基/苯/丙/胺及其衍生物与以罂/粟等为主要原材料的各类毒/品分庭抗礼，市场份额逐年递增,且原材料不受产地限制，易于管理和生产。单骏桐用企业经营理念来经营自己的“事业”,原料成本低廉、市场需求大的产品自然是首选。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和父亲的老部下打交道了，在这里,只有乔军和林阳知道真正的“金山”是谁。如若哪日翻车被抓,他罪不至死。
林阳倒是能理解乔军愿为单骏桐做替身的选择,毕竟那小子从小就缺爱,对给予自己温暖和照顾的“少爷”有着深厚的主仆情谊。本来他和乔军关系还算不错，但自从乔军不知道打哪知道单骏桐跟他睡过之后，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几次起争执都差点跟他动手，还管他叫“咬人的疯狗”。是，他是咬过单骏桐，可换谁经历过那种人生变劫，十有八/九都会疯。
用公卡刷开门把手上挂有“请打扫房间”的房门，林阳将清洁车推进去挡住房门。从洗手池里抱出用过的毛巾浴巾，他弯腰从车里取出消过毒的替换，刚放到架子上，忽听走廊传来了打电话的声音——
“齐昊，你赶紧给陈队打电话，让他找个人把李永锋那个案子的资料送到专案组办公室，下午于副厅长他们要过来听简报……嗯，我吃过早饭了，哦对，车还停昨天那位置吧？……好，待会见。”
声音愈加接近，林阳立刻将自己隐在在卫生间的里侧，视野中匆匆而过一道精干的人影。只一瞥，目光便凝在了空气中——是林冬，他亲弟弟。
一瞬间，林阳的心头百味陈杂。李永锋伪造死亡现场避债，打算带着钱和情人去异国他乡隐姓埋名生活。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老婆到底没放过他，以一百万美金的代价，雇为李永锋伪造死亡的“毒蜂”要了他的命。
难道说，现在这案子归林冬查了？
刚回国没多久，林阳便暗地里调查了林冬。林冬走了他曾梦想走的路，上公大，做警察，年纪轻轻便当了支队长。曾经有一次，远远望着从警车里下来、一身英气警服的林冬，对方周身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让他忽然生出了自惭形秽的压抑感。
光明无法照进黑暗，黑暗也无法吞噬光明。他们的命运背道而驰，但手足血脉的联系却刻在了基因里。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不能再失去他，不能让身为警察的弟弟知道，自己的亲哥哥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蓦地，正走向电梯的林冬止住脚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走廊。就在刚刚，他感觉到有股视线落在身上，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在身后盯着他看——神经过敏了？果然是追踪“毒蜂”的任务过于艰巨，压力有些超负荷了。
自嘲地摇摇头，林冬转身按下电梯按钮。
—
天命难违，事情的发展往往不会尽如人意。与弟弟以对立的身份面对面，既出乎林阳的预料，又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但该面对的终归要去面对，他非常清楚，善恶终有报，没有人能永远的逃避下去。
即便是被缉捕归案，他依然选择保持沉默。“毒蜂”不光是他的代号，还是杀手行业的一面旗帜。尽管这个古老的职业从来都是见不得光的，但事实证明，她有存在的必要性。有些人善于钻法律的空子，但其罪当诛，甚至称得上死不足惜。对付这种人，林阳向来信奉以恶制恶的信条。
而杀手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便是雇主的信任，他不能破坏这种信任。虽然这种“职业操守”在警方看来无比可笑，于他来说，却是必须坚持的信仰。历经半年之久，被数次转移到各处看押审讯，始终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当然警察也不是傻瓜，尤其是国际刑警这种掌握众多资源的组织。眼见“毒蜂”什么也不肯说，一心求死，负责他的主管抽调精英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深入挖掘他过去的点点滴滴。
被单独关押了半年，除了转送押运，林阳能看见日光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这天早晨，他被看守从牢房里提出来，送进了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日光透过节能玻璃暖洋洋地打在身上，他立于距离地面至少三十层楼高的落地窗边，心情悠然地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监狱主管给他的脚踝上安装了带有电击功能的电子追踪器，一旦显露出逃脱的意图，上万伏的高压可以立时让他动弹不得。
“好久不见，阳，最近过的好么？”
随着门响，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阳回身看向人高马大的探员，礼节性地点了下头：“还不错，你呢？”
他注意到对方的额角有块淤青，不过皮外伤对于探员来说过于常见，另外他也没心情关心对方是如何受伤的。
“我很好，谢谢关心。”
克里斯海曼朝他伸过手，轻握了一下。虽然他俩现在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面，但初见时的气氛却并不融洽。当初将林阳转移至国际刑警总部里昂时，正是克里斯负责押送事宜。“毒蜂”的危险性众所周知，为免出现意外，那天从机场到监狱重兵押运。从飞机上下来，有个押运兵可能是嫌林阳走的慢了点，上手推了他一把，瞬间被对方横着一肘击倒。
对于林阳来说，这属于受到攻击身体产生的条件反射。但在负责押运的克里斯看来，则是意图逃脱，当时就抄出枪来照着林阳的后颈猛击下去。克里斯一米九三的个头，体重超过两百磅，肌肉发达且训练有素，力量和速度堪比职业拳击选手。然而一击下去，林阳非但没被击倒在地，反而迅速扣住他持枪的手扬向空中，“砰砰砰”打光了弹夹里的子弹。
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对手，克里斯火气顿升，回手把枪一扔，将林阳扑下扶梯。俩人从扶梯上滚下来，随即展开互殴。旁边的没一个敢开枪，生怕伤了自己人。而且谁也没碰上过囚犯和探员打架的场面，一时间全都当场呆愣，直到旁边的副指挥一声令下，赶紧上前拉架。
克里斯的鼻梁被林阳揍折了，林阳则断了根肋骨。事后克里斯受到了上级严厉的斥责，还扣了薪水。不过他倒是不恨林阳，倒是感觉这人挺牛逼的，戴着手铐脚镣还能给他挂彩。而当他深入了解过对方的经历，感慨之余，不由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份尊重。他愿意相信，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是有正义感的，只是所处的环境和身份，决定对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从咖啡机里接了杯咖啡，克里斯将纸杯递向对方：“阳，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说的话，那我们只能将你交给法庭审判了，想必你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林阳坦然地点了点头，轻吹了口滚烫的咖啡。这儿的咖啡不是他喝过的最难喝的，但总的来说，不敢恭维。看到他眼中闪过丝鄙夷，克里斯勾了勾嘴角：“我们这的咖啡是出了名的难喝，不过免费的，就别那么挑剔了。”
“饭也很难吃。”林阳不带任何情绪的评价道。
“哈，这个我已经抗议过了，不过如果你能写份申诉书的话，也许上面能有所重视。”克里斯随意地笑笑，随即敛起笑意，耐心劝说：“阳，现在你有个机会，可以免于被判处死刑，从朋友的角度出发，我希望你能珍惜。”
浓睫微抬，林阳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是朋友？”
“我是希望能和你做朋友，真心话。”克里斯友好地摊开手，“还记得你杀过的那个非洲人么？就是你发到暗网上炫耀的那个，他的对手，也就是你的雇主——”
林阳举起杯子，打断他：“没证据别乱说话，克里斯，你上级没教过你？”
“嘿，别这么刻薄，这没监视器。”
“……”
“好了，我们说正经的，”克里斯抬抬手，示意他放松，“雇你杀人的那个家伙，现在也是我们追踪的对象，他曾经下令血洗多处反对势力的村庄，屠杀了数百的未成年人和手无寸铁的女性，罪孽深重……如果你能想办法把他抓捕归案，我们可以向国际法庭证明你的能力，免除你的死刑，当然了，前提是你得把所有的罪行都坦白，我们会协调各国的执法部门将主谋抓捕归案。”
回手将那杯味道堪忧的咖啡放到桌上，林阳抱臂于胸，表情略显玩味：“克里斯，你真的认为我到了外面不会跑，而是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满嘴谎言的警方？”
“嘿，阳，你得摒弃成见，虽然我不知道你以前接触的警察都是什么样，但我说的话，绝无虚言，并且可以在你的辩护律师的见证下，签署协议。”克里斯微微向前倾身，拉近彼此的距离，“另外，我们会在你的心脏里植入微型卫星定位器，除非你用水泥把自己封上，不然走到哪我都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你。”
闻言，林阳笑着摇了摇头：“真没想到，你们还有如此恶毒的手段。”
“情势所迫。”克里斯边说边拿出手机，在上面点了点，继而举到林阳眼前：“我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认真考虑这千载难逢的建议。”
视线猛然定住，林阳扣在桌边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
视频里的女人，容颜虽有些许的变化，那双紫色的眼睛却依然是林阳记忆中那般美丽。薇拉眼眶微红，鼻音浓重，嘴角的笑意中饱含着浓浓的悲伤：“但是我不能让托妮娅再经历一次了，所以我选择离开……阳，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不代表我否定了对你的爱，我只是做了每一个母亲该做的选择……托妮娅现在很好，她像你一样聪明，已经考上帝国理工了，等下，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屏幕被少女的美丽的容颜填满，望着那遗传自母亲的美丽紫眸，林阳无法控制地将手伸向手机。克里斯见状立刻往后退开段距离，同时将发射电子锁电流的控制器举起：“嘿，你再往前走半步，到明天下午之前都别想醒过来。”
挪出一秒的功夫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林阳狠呆呆得用“你这混蛋还想再断一次鼻梁骨”的眼神挖了他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手机上。
挪开照片，薇拉破涕为笑：“克里斯探员来找我录这段视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天呐，希望那个盘子没砸坏他……”
得知克里斯额角的淤青是怎么来的，林阳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我老婆，就是这么辣。
“他说他需要你的帮助，同时也可以为你提供帮助……阳，虽然我从来没问过你，但是我感觉的到，你有很多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不会问，我只知道你爱我，爱托妮娅，这就足够了……但是你必须得帮帮你自己，阳，也许你以前没的选择，就请不要再失去这次机会。”
视频到此结束，克里斯收起手机，眼神期待地看向林阳。查到林阳有过一段婚姻，但配偶和孩子都死于意外的火灾之时，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幸运的是，他可调用的资源足够丰富，通过各方资料汇整和面部特征比对，他终于找到了已经被宣布死亡的薇拉。她改了名字，却改不了那双天生的紫眸。
与克里斯四目相对，林阳盯着他看了一会，牙根狠错：“克里斯，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知不知道暴露和我的关系对她们来说有多危险？”
克里斯举起手，坦诚道：“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而且我会把它带进棺材里……阳，就像薇拉说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要不要，自己选。”
房间里陷入沉默，林阳垂眼望向地面，女儿和妻子的容貌几乎占据了全部的思维。
“她哥哥都不知道她还活着，这些年她断绝了与所有亲友的联系，只为确保托妮娅的安全。”克里斯冒着被一拳揍断鼻梁骨的风险靠上前，抬手握住林阳的肩膀，微微施加上力道，“别让她失望，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你为她付出一切。”
“废话。”挥开克里斯的手，林阳强压下揍这混球一拳的冲动，已经握起的拳头微微张开，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把协议给我的律师看，他要说没问题，我签。”
克里斯松了口气，同时提醒道：“有个终身服务条款，他可能会提出质疑，不过我们不接受讨价还价。”
“放心，我肯定比你活的长。”林阳满腹不屑。
“……”
白眼翻一半，克里斯又听他问：“对了，薇拉她……现在……又结婚了么？”
回忆了一番薇拉家里的布置，没见有男人的照片，克里斯摇摇头：“好像没有吧。”
“男朋友？”
“这个我没问。”说着，克里斯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吼吼的喊了起来：“嘿！协议上有很重要的一条，你不能再杀人了！否则协议自动失效！”
只见林阳嘴角微勾，眼神坚定——
“我不会让她再对我失望一次了，绝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