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陆秀夫隐隐听到些声音。
“李瑕丧尽天良……”
陆秀夫懒得听这些,努力将这声音挥散。
他从小就是极有主见之人。
五岁时,他父亲行商归来,他的兄弟们磨着要各种玩物,唯独他,执拗地只想要油灯。
因为要彻夜读书。
后来年少登科,数不清的重臣拉拢,陆秀夫一一回绝。
他只要为国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陈仓道……他努力回想着一路走来的地势,回想李瑕是如何行军、安营。
不该水土不服的,还要收复河山、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沉。
终于……
“嘭!”
一声重响,将陆秀夫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杀啊!”
“放箭!放箭……”
陆秀夫睁开眼,眼前视线昏暗。
他正在一个帐篷里,转头看去,身边是同榜的探花郎杨起莘,正缩在那,身子颤抖不停。
“莘老……兄,这是……打仗了吗……”
杨起莘只是抖,嘴唇嗫嚅着。
陆秀夫倾耳过去,听到他的似乎是一句诗。
“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没有陆游的悲壮,带了太多的恐惧,但杨起莘显然还在极努力地克服。
陆秀夫勉力站起身。
“轰!”
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不远处,
之后恶臭飘过来。
“烟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苍天啊……”
陆秀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天光才刚亮,眼前是一片烟雾,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湿,“啪”地拍在陆秀夫口鼻上。
“捂住!烟里有砒霜、巴豆!”
陆秀夫抬手捂着那湿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远开外,一团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烧,然后……从火丛中奔出一个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惨叫。
那似乎是一个士卒,被火球砸中,还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着滚。
周围的士卒扑上去,拿树枝拍打着、拿沙土掩埋着……
“尸油!灭不了了!”
“给他个痛快!”
“快!”
“长矛手!给他个痛快!”
陆秀夫眼睛已经红了,他看着那带着火苗的手高高扬起,挣扎。
他看着那从躯体上被拍落下来的……一块块黑色血肉。
他想闭上眼,却还是抬脚往前走去。
想结束这一切。
这不是他从书上读到“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
~~
终于,鲍三怒气冲冲地奔上前,一刀捅进了那还在挣扎的士卒心口……
“灭火!快……”
“把那个文官给老子拖回去!哪个让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着陆秀夫便退。
他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周围哭声渐起。
“苍天啊!我要回临安……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
“君实。”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陆秀夫便往山顶上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该死的……蒙军要攻上来了,这边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闭嘴……”
周围尽是这样的争吵,陆秀夫一眼扫过,只觉这些青青蓝蓝的官袍艳得刺眼。
胡三省则在不停喘息,道:“昝万寿……昝万寿胆子太大了,冲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处……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陆秀夫也终于大吼了一声。
他还是秀气,声音不大。
但这一声吼,耳朵里那些声音终于不再嘈杂,周围似乎清静下来。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惊呼道:“那是关中?!”
眼前,就是关中……
~~
陆秀夫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地图。
他以为汉中、关中,这被秦岭分隔的两个平野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但不是。谷誏
汉中比关中至少高了几千丈。
这次一路穿过陈仓道,陆秀夫每抬头看头顶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惊叹于秦岭之高。
但直到现在,出蜀道,向北一看……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还在秦岭的“上面”。
秦岭之于关中,才叫真正的拔地而起!
“拔地”,陆秀夫咀嚼着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
关中平原成了他脚下的深渊,仿佛站在天上看着人间。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
若不收复汉中,只怕他这一辈宋臣,永世也见不到如此恢弘之景。
亲眼一见,才知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谓“铁马秋风大散关!”
何谓“云横秦岭家何在?”
……
大散关已在身后,陆秀夫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散关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山上。
这座山的北、东、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有条小道上山,而小道的路口在陈仓道窄小的峡谷里。
关中平野上的蒙军如蚁,却攀不上高高的秦岭,只能涌进陈仓道的峡谷。
但他们也不去攻打大散关。
大散关堵在南面,砲射出巨石,砸在蒙军之中,他们却只是冒死冲向这座山,迎着石木在山腰处建砲……
陆秀夫看了良久,忽问道:“这是何山?李帅为何驻军于此?”
因为他发现,这个山头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要想进关中,并不能从这里跳下去,还是要下山走陈仓道,远没有大散关方便。
而且这里地势太高太窄,粮草根本难以运上来,不利久守。
“不知。”胡三省道:“这里根本无用,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打不到大散关。”
陆秀夫又问道:“那蒙军为何这般强攻?还任我们杀伤。”
“鬼知道。”胡三省摇了摇头,道:“天一亮,蒙军仿佛疯了一样攻,他们觉得人命不值钱吧?真他娘太不值钱了……”
陆秀夫望向峡谷里那惨烈的情景,愈发看不懂……
~~
凤翔府。
刘黑马还在计划着合兵汪家,与浑都海决战。
偏此时,宋军连续进大散关、白马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意图封锁汉中。
这事……就很讨厌。
其实,就让宋军抢占了蜀道关隘也无妨,反正宋军也不可能敢出关中;但不抢回来,终究是面子过不去。
故而,曹操与刘备对垒于汉中时,便觉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刘黑马还是好面子,还是抽调了一部兵力,欲趁宋军立足未稳,抢回这些关隘。
但这日,刘元振却过来禀报道:“父亲,大散关传报,有宋军支援,是李瑕亲自来了。”
刘黑马转过头,十分诧异。
“竖子不去巩固汉中,到大散关来做甚?阴魂不散。”
“他还派人传话,问父亲是否忘了还有俘虏在他手上。”
“无耻之尤。”
刘元振道:“李瑕若不无耻,如何能出‘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这等鬼话?”
刘黑马一皱眉,走到堂中另一张地图前。
“推演。”
刘元振上前,点了点大散关,道:“宋军兵力有两千人驻于大散关,李瑕又亲领一千五百人增援。”
刘黑马沉吟道:“只这点人?”
“是。”刘元振道:“且他并未驻军于大散关,而是上了卧虎山。”
“卧虎山?”
刘黑马熟悉地势,但却未听过这山名。
刘元振道:“大散关北面数里,峡谷中有一小路向东,可上卧虎山。此处并非要地,但山高难攻。”
“多少辎重?”
“哨马并未发现宋军携带辎重,他们在山上待不了几天。”
“该死。”
刘黑马轻骂一声,已完全看明白了。
蜀道已成鸡肋,与其出兵去抢占,还不如攻打李瑕有益。
但秦岭那地势易守难攻,要打,需大量兵力、时间。
李瑕显然是要来吸引他的注意,以让宋军在各关隘立足。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这边还在争一盘珍馐,旁边丢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又冲出一条狗来叼。
暂时让了吧,等汗位之争尘埃落定再一举灭宋……
“不必理他。”
刘黑马兴致大减,不耐烦地走开,自去思忖破浑都海之计。
这是争汗位的第一战,重中之重,不容分心。
“父亲,可否让孩儿去?”刘元振道:“若能堵住大散关以北这段峡谷,待宋军粮草耗尽,或可擒下李瑕,救出五弟与二舅。”
“那是蜀道。”
“他的大旗还插在我们头上。”刘元振冷笑一声,道:“既来挑衅,孩儿确实想陪他玩玩。”
刘黑马沉吟着。
这又是阳谋,但确实让人心动,反正也填不了多少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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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山上。
陆秀夫终于看到了跑过的昝万寿,连忙招手大喊。
“天庆!你可知此山是何要地?为何蒙军如此强攻?”
昝万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盔甲,颇为兴奋,抬手一指,道:“君实兄看那里便知。”
陆秀夫回过头,只见一杆大旗正飘扬在高山之上。
昝万寿语气中已与以往有了些不同,有些激动,道:“蒙军是冲着李帅来的,他们这般拿人命来填,是为了围住李帅啊!”
陆秀夫一愣,心头忽有所感,似乎盼着有一日蒙军也能千人万骑只为围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