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不客气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
白天的一切像是庄周梦蝶，忙碌得令人浑噩无措，而梦境的内容又太过真实，以至于一时间分不清年月。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他别开脸，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尔后想要翻个身，才发觉四肢绵软，指尖麻木。
飘忽的意识猛地坠落，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脑仁儿带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后背、后腰、双腿，四肢百骸都蹿上细微的疼痛，像竹签拨弄着破皮的红色软肉，像虫蚁贴着骨头啃噬行走，他打了个激灵。
身旁呼呼大睡的八爪鱼伸手准确无误一把捉住他的爪子，拉过来握住，垫在自己下巴底下，然后还伸手隔着被子搂着蚕宝宝，拍拍他，手脚并用地给他翻身躺平。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那叫个无比熟悉——一晚上都做了不晓得多少次了！
“放手，我要起床。”沈让皱皱眉头，推了一下小火龙。小火龙忙活到大半夜，这会儿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半梦半醒地听到，哼出一声拐着弯意义不明的音调，把手钻进被子里，在床单上四处摸了摸，也不知是检查什么。
沈让睡得手麻，还没恢复力气，不太想动。察觉到小火龙伸手来检查，他脸皮子一抖，脸上烫起来。
小火龙手上胡乱按了两下，沈让一夜没好好排尿，被他弄得内急，却没想这始作俑者被周公一棋盘抡晕了，跌回梦境，两手两脚砸过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发出了非常均匀的呼噜声。
沈让那个气，也顾不上别的，抿了抿嘴，只得把床头微微抬高，仰着脖子，自我催眠“睡着的人相当于不存在”，侧过头闭着眼，一叶障目地，在小火龙膝下，缓缓动着左手掌根，一按一揉，打着圈，轻轻重重地按压小腹。
彼时，他脸上也是烧起来的，实在不知道是该为在床上排尿不耻，还是为和小火龙躺在一个被窝里当着他排尿感到羞赧。他向来不用手法排尿，揉也很难揉出来，逼尿肌和括约肌都不听指挥，下头像个坏掉的水龙头，不紧不慢地往外淌着，沈让打了几个摆子，看着停在游子龙那一侧的轮椅，感到了一阵绝望。
倒是小火龙，或许是心里惦记着事儿，本以为自己闷头睡了一两个小时，一睁眼，看见沈让还是刚才的姿势。他草草收拾着脑海中的神智，迷迷糊糊伸手进沈让的被子里，顺着膝盖就摸到了身边这人的爪子。他抬眼一看，正巧和沈让一双眼睛撞上，愣了愣。“嗯？你醒了啊……”小火龙低低嘟囔了一句，随后神智慢半拍地跟了过来，就冲人一笑，爪子又伸过去检查纸尿裤。
他又去摸了摸这人小腹——一夜的时间，配合翻出来的小本本上头的笔记，他已经培养出了一点大概的对沈让身体的了解，似乎是自己尿不干净，要按摩着才能排出来一些，小腹鼓胀到一定的弧度就睡不安稳，得帮着揉出来点，这人才能消停继续睡。
果不其然，入手的小肚子涨鼓鼓的。
他的手一伸过来，沈让触电似的把爪子收回去，神情在某一瞬间有些惊慌失措。虽说小火龙住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但是除了低血糖、痉挛，这样的特殊情况会请游子龙搭把手，平时的衣食住行，都是他自己打理，虽然也被看见过，可看见和碰着是不一样的。
沈让脸颊和耳根红得快滴血，尿管会给出一种，只是病了，需要医疗器械辅助，这样的感觉。而纸尿裤实在太羞耻，躺在床上偷偷摸摸撒尿被抓包……更是羞得不知道怎么面对旁边的人。好半天，他才找到自己的舌头，慌张至极地掩饰不安。
“……别，别摸！我自己去，你睡……你睡！……躺着，乖！闭眼！”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串，拽着吊环坐起来。大概是起快了，眩晕猛地袭来，又啪叽倒下去，腿也跟着在抖。
不仅是腿，身上也有些抖，并不像是常规的早上肌肉僵硬痉挛，毕竟游子龙昨夜给他垫了膝枕，就算要痉挛，也该是伸直活动的时候。沈让看着被子，判断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是憋尿憋得身体反射——因为平时夜里会导尿，很少憋出这种情况。
被子里的腿脚微微颤抖，脚丫子在被子里轻轻地踢蹬，并没有抬起来，只是蹭着床面，他呼吸也有些急促，还有些冒冷汗，都是身体憋尿之后的自然反应。
“啊？？”
小火龙一歪头，听他语无伦次口齿不清说一大串，又看着他耳朵脸颊通红一片，眼眶也是又红又湿润，心说咋的，一晚上了酒劲还没过去说什么胡话呢？还是大早上起来又喝了？他挠挠头，还是撒手没继续按了，从床上爬起来，抱着人进了洗手间。
纸尿裤还是昨晚半夜在被窝里偷摸给他穿的，也幸亏沈让腰腹以下一点感知觉都没有，不然，他要是感觉到了，那可指不定又要从床边再拔把枪或者搓个仙人球什么的……
沈让脸色不大好看，他早上起来向来不太舒服，游子龙抱他起得太急，低血压。好在昨晚小火龙照顾得妥帖，他没低血糖，低血压带来的不适也尚能忍受。他紧紧勾着小火龙的脖子，眼前发黑，人有些恍惚。游子龙倒是一点也没发现，直接把人放到座便器上。沈让本来就坐不稳，头晕起来更是打晃，只好紧紧抓着马桶旁边的专用扶手栏杆，游子龙特别顺手地俯身帮他解开了纸尿裤，小臂揽着他双膝上抬，一下子抽出来。
他劲瘦的脊背弓着，腰背之间已经没有明显的肌肉，而肩胛骨到手臂却有解剖书式的线条，下身光溜溜的，腿间一夜过去被捂得皱巴发红，实在难看。肤色偏白肢体偏瘦，膝盖僵硬脚踝松弛脚跟不着地，仍在微微颤抖。这种肌肉没有活动开的时候，能看出明显的残态。
“你用这解决吧，估计能舒服点。”小火龙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副一次性导尿的器械递给沈让，难堪的纸尿裤丢在地上散发着不怎么好的味道，他却也没什么嫌弃的意思，打了个哈欠，也没打算转身出去，
“哦对，你有空要教教我怎么用这个！我就是不会用这个才给你穿的纸尿裤……”
等眩晕和冷汗渐渐平复，沈让倚在栏杆上，把尿管接过来，低下头，耳朵尖红得不得了，却没拒绝他的好意。
他不断自我说服：小火龙是听过卫医生医嘱的人……
沈让沉默地按了下伸手能够到的酒精洗手液，把手擦干净，又撕开无菌包，用塑料镊子夹起棉球，沾了生理盐水擦了，再扯开尿管的包装袋在手上绕了半圈，一头在润滑液里蘸了一下，用手指把尿管中间反折，尔后一手扶着下身挂着透明黄色水珠的玩意儿，相当熟练地插进去调整了一下位置，再把包装袋彻底丢开，尿管末端对准马桶，松开反折的位置，就听到流畅的水声。
小火龙看见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就觉得□□生疼，也有些不敢置信，这玩意儿居然能这么轻松就进到身体里头去的？仔细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半天，还颇有些紧张，直到里头有尿流出来，才松了口气。……可听了半天，这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时间，洗手间里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响了好一会儿，仍在继续。他这会儿倒是后知后觉觉得有些尴尬了，再脸皮厚也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尿尿吧……小火龙眼神转了转，就瞧见一旁地上的纸尿裤，索性上前两步蹲下，把纸尿裤捡起来叠了一下，扔到垃圾桶里，打开水龙头洗了个手……又洗了把脸，然后再转头，精神头终于是清醒了过来，就开始跟人逼逼赖赖起来：
“让让，你知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不？”
沈让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等着。他虽然没什么感觉，但也能感觉到“憋”，只是和常人感觉到的不同罢了，随着小腹渐渐排空，难受和烦躁渐渐淡去，他按了智能马桶的冲洗，还用湿纸巾把前头擦了擦，连同尿管一起丢进垃圾桶，看着红红的皮肉，愣了一会儿。
“不记得——你转过去一下，诶……先帮我把第二个抽屉里的爽身粉递过来谢谢。”
小火龙依言拿给他，倒是顺势也转身看着他没有要转过去的意思。大概是经过昨晚那么一出，感觉跟他的关系近了不少的原因。他笑眯眯拿了牙刷挤上牙膏捅进嘴里，一边刷一边口齿不清地继续逼逼赖赖，倒是也没注意沈让在干什么。
“你昨晚又吐又闹，还哭了，哭得可委屈了，梨花带雨的。”
“还非要抱着个椰奶盒子不撒手，当宝贝儿子那么抱着，我拿走你还非要我还给你。”
“给你洗澡你还一边哭一边睡，光溜溜坐在我身上尿我一身……”
小火龙越说越起劲，还有些得意。
“——啊呸，咕噜咕噜咕噜，噗，不过么！倒是挺可爱的！”
沈让刚受伤的时候，吃喝拉撒都假人手，如今被一个同床共枕一个多月的人看着，也并不觉得太难接受，见他没面壁思过，也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自己发红的皮肤扑爽身粉……
尔后听见小火龙的一席话，连侧身给屁股墩儿扑爽身粉的动作都顿住了。
沈让满脸难以置信抬起眼睛看他，矢口否认。
“不可能，我酒品很好，喝醉了就睡。”
哪怕是真的，他也决不能承认——吐还正常，哭？也太离谱了，后面说的更是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但他是个聪明人，非常识时务，知道昨晚自己喝断片了，这会儿跟游子龙争执，明显吃亏，当即又转了口风，
“……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没睡好吧，感冒刚好……你回去睡？我自己收拾一下，”
小火龙听见他否认得那叫一个干脆果断，当即觉得乐不可支，想想昨晚上这人那个黏人那个可爱，这会儿这人恢复一本正经的状态了，居然一点也不承认！他乐呵呵把牙刷完，不紧不慢漱了口，洗了把脸，这才转过身。
“你尿好了吗？昨晚我都给你收拾过了，澡也洗了头也洗了的。我抱你出去？”
他耸耸肩，也没等沈让反驳，就上前弯下腰伸手。这人离了轮椅完全没有行动能力，也躲不赢，推了他一把，却因为身体找不到平衡，推得毫不干脆果断，甚至有些欲拒还迎的感觉。他只好扭开头，拒绝跟流氓小火龙有什么视线交流。
“帮我把轮椅推过来，我还没洗漱。”
小火龙自来熟，却从来不会真的惹人厌。他见着沈让绯红一张脸，连脖子到胸口一片都是红的，知道他心里害羞别扭，就乐呵呵地抱了一下沈让，帮他扶好让他坐稳，然后乖乖去屋里，不仅把轮椅推进来了，还拿了衣服裤子。
沈让索性就在座便器上穿了，他闷不做声地把左腿膝弯勾起来，熟练地套上以后把裤腿拽平，两边都穿上，提到大腿根，双臂绕过两侧扶手上头那根杆，向下一压，身子悬起来，手上迅速把裤子提上，最后反手把裤腰扯平。然后，他把轮椅拽到身边，两手一撑，平稳地转移过去，把腿捞到踏板上。早上起来还没按摩过，肌肉有些痉挛，两脚踩在踏板上，滑出去了一小半，还微微抖动。他没管它们，低头把腰间的束缚带绑上，稍微理了理衣服挡住，动作顿了顿，还是上腹部的束缚带也扣上了。
“昨晚坐在我怀里委屈巴巴天可怜见儿地哭呢，怎么今天就跟我这么见外啊？”
小火龙和沈让熟了，逐渐也摸透了这人脾气——正儿八经的冒犯违逆肯定不行，但嘴上调戏几句，沈让也就是瞪瞪眼睛，不会真跟他计较。
果真，沈让白了他一眼，也没反驳，算是坦坦荡荡，任你怎么说，我都认下的态度，只是脸上滚烫通红，还非要顶着害臊装作坦然，转过身拿起牙刷，一边挤牙膏一边从镜子里跟他对视，来了句，
“现在把你灭口还来得及么？”
游子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出去把窗台上晾了一整晚的椰奶盒子拿过来了。他蹲在沈让旁边，仰着头，穿着身白色休闲卫衣，白白的一大团，跟泡芙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捧着椰奶盒子献宝。
沈让顺着他看过去，好么……一个满是折痕的椰奶盒子，上头用彩色笔补了点颜色，可折痕还是相当明显。他看完这个“杰作”，哭笑不得把目光挪向游子龙，抿了抿嘴，
“怎么，你打算留着？”
“当然留着啊，这是你第一次哭给我看的证明！”
小火龙信誓旦旦一拍胸脯，那意思，说不出来的自豪。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火龙总觉得经过昨晚那一出之后，跟自家让让的关系亲近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沈让好像又全然没有记忆，这样一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吃亏？
“你真一点也想不起来啦？”
“我给你穿纸尿裤，你还拿枪指着我也想不起来了？”
沈让听到“纸尿裤”三个字，表情又僵住了。他不喜欢那东西，觉得脏，觉得自己无能，也觉得他会嫌脏。
“对不住，我以后不喝酒了。”
“你别啊，别不喝酒啊，喝了酒的让让比不喝酒的坦诚一百倍！”小火龙算是食髓知味，虽说昨晚沈让实在有点折腾人，但总得来说实在可爱得不行，可是……喝酒又确实对身体不好。他站起来原地打了两个转，似乎在选项之间纠结。
他刚刚没找到合适的裤子，这会儿就穿这内裤打转儿。沈让看着，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他屁股，“要么穿好要么躺好，再冻着病了出任务不带你！”
小火龙有点心不在焉，被打了屁股，可怜巴巴眨眨眼，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让让，你别跟我这么客气么，不然我总觉得好吃亏。”
沈让没理他，表情还挺无语，那意思，“还不回去躺着，冻病了出任务真不带你！”小火龙瞄了眼头顶开着的空调，心说一点也不冷啊，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屈服于“不能出任务”这个威胁，乖乖地转身钻进被窝里，坐在床边裹着被子，也不介意床上还有些意外的水渍，笑眯眯地看沈让，伸个爪子出来，正大光明厚着脸皮耍赖撒娇。
“让让给我拿温度计！我再测一次体温。”
“你这是准备从此改掉称呼？”
沈让横他一眼，看着这人装出的特别听话的样子，还是认命地把温度计、水、药，都给他准备好，“不是我跟你客气，是你跟我也太不客气了……”
他给小火龙夹好体温计，还摸了摸他的脑袋，顺着额头到发梢，掌心温度偏凉，手上还有粗糙疤痕和老茧。他对小火龙，就像对自家弟弟一样，算不上温柔，却相当包容耐心……又或许，还额外再多点什么。
“谁要跟你客气，抱也抱了哄也哄了睡也睡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火龙仰起脖子。
沈让无语，作势要打他，落在他鬓边却是轻之又轻慎之又慎的，摸了摸他脑袋，交代，“你补回儿觉吧，中午我叫你起来吃饭，下午两点半开会，晚点会开补给库，明天收整行李，后天一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