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有心无力
如同监护室的病房一样，卧室窗帘低垂，顶灯明晃晃亮着，像是没有时间流逝，分不清昼夜与四季，好像恍惚之间已过经年，却又似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煎熬。沈让双眼虚焦，模糊不清地看着眼前晃动的裤腿，那是忙忙碌碌的人。
他病了太久，已经忘了站着的感觉，如今，甚至能从腰部和双腿认出人来了。
是谭初？
谭初认识他的时候年纪也不大，十六七的样子，还是个活泼又元气的小姑娘，异能天赋过人，他那时年少气盛，扬言要收她做徒弟，为朝城培养一个最强辅助系异能向导，自己则终于可以摆脱兼职奶妈的身份。
后来……发现她对医学好像确实七窍只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
这徒弟收来以后就压根没干过一天正事儿，后来对法律产生兴趣，天天抱着书，成了朝城的最强法律人。至于医学和异能者一块，基本就是挂个职，偶尔被别的大夫借走，当个止血电刀。
她来干什么？
沈让恍惚地想着，依稀听到几人对话。老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问她，“胃镜下止血行不行？”谭初好像犹豫了一会儿，俯身不知在看什么，沈让完全感觉不到，只听她说，“要不我先把这些溃疡治一治？”
小火龙和严冬在办公室，门没关，小火龙压着音量，“是不是我不该给他喝热可可的，他难受为什么不说啊……”严老大好半天才接一句，“肾衰和贫血本来就有可能引起胃溃疡，也有可能是我帮他排便，情绪刺激，引发了出血。”
尔后又不知道了。
哦，是了，他险些被自己呕吐物呛死。他还记得是排便之后，一直觉得恶心，本想忍着的，没忍住。尔后双腿弹动痉挛，屋里有一股子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有人收拾了床和地面，给他按摩了腿，腰和腿全都疼，疼的厉害，他似乎是哼哼了几声，那人也就不碰了。老卫拿着肌肉针过来，给他手臂来了一针。
用药过后脸上发麻，他睁开眼，眼神也是木然的。
脖子后面突然有些痒。沈让低了低头，手抬起来少许，想去摸摸是什么，可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好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扫，一扫，一扫……
他轻轻一动，身后那毛茸茸的东西立刻有了反应，原地打了个转儿，庞大的身躯委委屈屈缩着，凉凉的鼻头就凑过来他脖子和脸侧，拱来拱去。软软的舌头带着哈喇子一阵猛舔，沈让微微挣了一下，似乎想躲开。它立马停下来，从床边跳下去，绕了个圈，跑到沈让面前。
浑身纯白的巨大萨摩耶歪歪头，露出天使一样的甜甜笑容，忽然又闭上嘴，凑过来，拱了拱，把下巴放在床上，缩着身体，就留一个大脑袋，凑在沈让面前，一双又大又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躺在床尾沙发睡觉的小火龙蹦起来，凑上去一步，蹲下，也蹲在床头，用自己一米九几的身躯奋力挤开自己的精神兽。泡芙也好大一只，被他挤到墙上，气得“嗷呜”叫唤。小火龙才不管它，蹲在沈让正面前的位置，巴拉巴拉开口。
“让让！让让你醒啦！难不难受！还想不想吐？你知不知道你吐血了！吓死我了，你现在好点没有！卫医生叫谭一刀来过了，他们给你把血止住了哦。”
“而且她没有让你长两个胃出来！”小火龙郑重其事地补充。
沈让倒是没有觉得太难受，相比前几天败血症休克，他这几日被照顾得妥帖，又是和小火龙暂时结合的状态，体力怎么说都比前几天好，只不过有些昏沉，也谈不上舒服。
泡芙被挤在墙上，气得够呛，缩着脑袋退着走，好容易从夹缝中钻出去，跑到小火龙背后，前脚抬起脸，直接搭载小火龙肩上，爪爪扒拉两下，又够着脑袋去看沈让。小火龙忍无可忍，回头对着泡芙咆哮。
“我烧你屁股毛!”
沈让被逗笑了。小火龙感觉自己在与泡芙的斗争中占得上风，骄傲地一仰头。泡芙见挤不过小火龙，放弃了右半边的床，又滴溜溜绕回对着门的方向，一下蹦上床，拱了拱沈让，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大脑袋放在沈让脖子上，舒舒服服趴下了，大尾巴卷成一个圈，左右晃了晃。
“游泡芙！！！”小火龙深吸一口气，作势要打。沈让连忙拉架，他嗓子被胃酸烧了，又经历了胃镜，先是咳嗽了一下，“……咳咳，我这次睡了多久？”
“现在是十二月五号，让让昨天中午吐的，下午谭初就过来给你治病了，现在是早上七点三十六。没有睡很久。”小火龙看了一下手环，认认真真地回答问题，然后又趴在床边看沈让，和一分钟前的泡芙姿态一模一样。
“让让，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喝那么多热可可的，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喝热可可了！”
“嗯？”沈让皱了皱眉，发出一声疑问。
小火龙嘿嘿一笑。谭初来的时候，因为同为向导，她感受到沈让的情绪有些低迷，提了一嘴，问游子龙，他最近有没有对表现出什么异常，游子龙想了半天，这人病成这样，明明哪里都异常。但喜欢小火龙、喜欢热可可，肯定是没有别的问题的！
沈让呕了一次血，贫血又严重了，小火龙也不敢再给沈让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好从米汤开始喂起，但热量不够，又得靠吊葡萄糖维持体力，好在肾脏功能略微好转，逐渐有一点尿了。腹膜透析极大程度减少了肾脏的压力，也排走了血液中的代谢废物，加上透析液里含有葡萄糖，也算是一个补给途径。
十二月，凛冬降临，朝城地处南方，气候潮湿阴冷，到了冬季，虽不落雪，体感温度却极低。内勤忙着分发物资御寒，从沈让离开朝城出外勤到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朝城的水源基本都靠着过滤来供给，但没有异能辅助，毕竟入不敷出，马上就要过年，还要准备来年的耕地，科研部和技术部也一直在忙活上一回作战部从外头带回来的样本和资料。医疗部也有些吃紧，冬天病人多，丧尸潮后的医疗资源不如往年，有些跟不上。
基地区整一副焦头烂额的状态，可城民却欢欢喜喜，已经开始准备过年，城区的普通人大都在做年终收尾工作，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老沈啊，你这病准备什么时候好啊！科研部那边的净水器和顶不住啦！”谢允终于忍无可忍，给罢工一个多月的城主大人发了一条消息。
小火龙在洗手间帮他洗换下来的裤子，沈让自己躺在床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床了，哪怕是坐着，也不过是在小火龙和医护的扶持下坐一会儿，过不了几次呼吸就要歪道，上肢功能也退化了不少，小火龙每天哄着他将手臂抬起来，扶着床头的吊环，让他使劲。
沈让看到一旁的通讯器闪了闪，屏幕上的消息弹窗一会儿就消失了。他没看太清楚。
他病了之后，估计是谢允拦着，几乎收不到什么消息，只有每三天一次，收到整理好的工作汇报，倒也一般不是整个点儿。他扭头看了一眼在洗手间忙活的小火龙，又看了一眼床头桌上的通讯器。
他动了动右肩，大臂向外伸了少许，拖着小臂在盖着被子的腿上。动了几下，找到了手臂的感觉，把手肘搭载床头桌边沿，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小臂，手肘伸直，把右手放到了床头柜上。他手上带着半截助力手套，手掌伸直，指尖微屈，使不上劲。那只手在桌上蹭了一小段距离，够到通讯器，笨拙地扒着，往自己这边带。
床头桌贴着床，通讯器和手同时跌落在床上。
他用不怎么会动的手指捞了两下，把通讯器搭在指尖，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就像黑心商场的娃娃机，摇摇欲坠地把通讯器往拎起来，还没能拿回身前，手指就失了力气，通讯器啪嗒一下，掉在腿边，没落稳，又从床边护栏的缝隙里漏出去，掉在地上。
沈让看着它从视线中消失。
泡芙这几天都在外面，它本趴在沙发上，听到动静，跳下来，两只前爪扒拉着地上的通讯器，又用鼻子拱一拱，像是玩儿球一样，通讯器蹭着地面，弄出些声响。游子龙洗完沈让的裤子晾好，一转头出来就看到自己的狗子在玩儿长官的通讯器。
“游泡芙！你怎么把让让的通讯器弄掉了！这个不能玩儿！”
沈让就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闹，表情柔和安静。小火龙给他捡起来，嘴里骂着，“臭泡芙！”他也没解释，微微扬了扬下巴，“刚刚好像响了一下，看看是谁的消息。”
“好讨厌哦，打扰咱们的二人世界……”
小火龙把床边护栏放下来，一屁股坐在床边，还把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侧面擦了两下，特别顺手特别熟稔的样子，他点开通讯器屏幕，倚在沈让身边跟他一起看。
“……你都这样了他们怎么还要你干活！”小火龙看到以后，毫不避讳地把嘴掘了老高，深深吸气，抱怨自己的不满。沈让侧目瞧他，张了一下嘴，却没把话说出来。
他想问问，什么叫“这样了”。却又觉得没有意义，他确实是“都这样了”，却还是占着个城主的位置，每日消耗那么多医疗资源和人力，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大量失血之后还没有用过异能，但用鼻子想都知道不可能状况太好，他觉得自己像个躺在功劳簿上的吸血鬼，年底了，朝城需要他，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帮我……给谢允、风宁、孙老、文静，和老卫发一条消息，让他们明早九点来见我。”沈让想了想，温言细语地交代小火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