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能不能长点心
时至今日,她依旧对某些画面记忆犹新,那些噩梦般的影像会一次又一次闯入脑海,不停地闪回。她在水中,分明该是如鱼得水的状态,长发随着涌动的水流散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徒劳地睁着眼,浑浊的河水刺激得巩膜充血发红,耳四面八方的河水闷闷地挤压着她身体的每个部分,倒灌入耳,入口,她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咚咚,咚咚——
她感觉自己在哭,可眼泪流进水里,无影无踪。
“报告深度,报告位置!”后槽牙咬着的那个骨传导通讯器突然响起来,苏未安茫然地听着,她奋力划动肢体,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矫健的身形。作为b级水系异能者,她甚至等不及后方送来潜水套装,匆匆绑上绳子,就一头扎进了水中。
普通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四到六分钟。沈让作为s级别的异能者,对无氧环境的耐受更超常人,也许能坚持十分钟?二十分钟?他有没有可能逃出来?他的技巧与力量,面对困境时的冷静,能抵得过先前接连的四次爆炸吗?他落水时是否清醒,车体在崖边的那一下剧烈的撞击,他受伤了吗?
以丹县并不是个稳定的人类基地,堤坝的修筑工程年限已不可考,学校位于堤坝上游,当时的统治者认为,这样可以免除溃堤对孩子们带来的潜在风险。河水湍急,流速很快,近岸礁石林立,中心暗流汹涌,挟沙水流使得视线浑浊,河流的流速也愈发莫测,平日里那些理论知识此时此刻根本没法出现在脑海,苏未安计算不出沈让现在会在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被水流推着,茫然寻找。
装甲车并没有在连续的爆炸中解体,但后车厢门大开,连接窗爆裂,驾驶舱玻璃已经碎了,椅枕被□□,安全带被锋锐的刀片割断,车窗玻璃边角挂着看似人体肌肉与血迹的色泽,驾驶员已经不知所踪。她在水中找见了断肢残骸,却分不清是不是那些在路途中飞散的血肉,甚至没法判断出它们属于人类还是丧尸。
由于海丧尸的存在,救援组在岸上急切呼喊,反复要求她报告位置。
她从未觉得象征自由的河水会这么冷,冷得四肢麻木。异能者对水流的感知就这么铺开,却依旧渺小得可怜,不值一提,也不堪一击。她只在肺内氧气耗竭的时候浮上水面换气,一口气能憋很久。
三小时后,骨传导通讯器传来坐标,仪器检测到生命迹象,要求她迅速前往。
沈让被水流拍在尖锐的岩石转角,人已经昏迷了,他一身黑色作战服,后背混着泥沙和碎玻璃,从水里捞出来之后,浑身湿透,搬上担架之后,才看到水渍混着血,浸湿了白色的担架上,是洗肉水的颜色,也有出血的位置,暗红色和鲜红的血液沿着肢体,从落在担架之外的手指尖滴落在河滩的沙砾中。
此后的几个月里,苏未安都没能再进行任何水中作业。她看到宽阔湍急的河流就控制不住地神经紧绷,感受到剧烈的头痛,肩颈全都是僵硬冰冷的。她曾看着老卫,问他,是不是我早点找到他,他就不会伤成这样了……
再后来,她只能扮演好一个得用的作战部队员,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沈让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些,也许知道,却仍旧选择把她当作一个最普通的作战部队员,而不想再有任何的节外生枝。
这样也好。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沈让了。他穿着宽松柔软的睡衣,坐在黑色的高背轮椅里,再无半点当初英姿飒爽所向披靡的意气,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自然垂下垂到轮椅的脚踏板上,露出一点点穿着毛绒袜的脚尖。
沈让看着她,双手安安静静地放在腿上,掌心朝上,浑不受力。一旁的桌面摆着几页文件,他扭头看了一会儿,抬起右手,手腕压在桌面上,把纸张蹭出桌面的边界。他的手是自然蜷缩,半握拳的状态,手指很难凭自己的力量伸直,但可以小幅度抓握,手腕略微能控制些。
他左手扭伤,没法双手一起用手腕夹着文件拿起来,只能这样。
当手腕抬起,手掌自然垂下的时候,他的手指会自然打开一些。他笨拙地扒了几下纸张边缘,把轻飘飘的纸张夹在了食指与拇指的自然空挡之间,尔后压低手腕,使得手掌向上抬起,手指会自然收紧。他借着这个力量,把文件捏在指间,小心翼翼地递给站在身前的水系异能者。
苏未安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一个细节都没舍得放过。
“接一下,我拿不住了。”
沈让伸出手,手臂尚看不出瑟缩,文件的纸张却已经风中落叶一般簌簌颤栗。苏未安连忙去接文件,指尖仓促地划过沈让的手。
那只手再不是干燥有力带着薄茧的触感,只有薄而绵软的皮肉覆盖着骨骼,触碰之下,她碰到沈让的指尖,甚至在宽大的纸张遮掩下轻轻覆盖住那只凉冰冰的手,沈让却浑然不知。
上头写的朝城供水新政,以及水系异能者的能力范围、职责。这些事原本一直是沈让在负责,而这份文件上,那些河流与水库的区域划份,详细的时间和地点安排,一看就是沈让本人的手笔。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出来的文件,是用这样两只半瘫痪的手吗,还是口述?帮他操作的人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能不能跟上他的思路?
“沈让。”她把那份文件放回桌上,却不知满腹的话该从何说起,叫出名字之后,呼吸都带着颤抖。她有时庆幸此生还有机会见到他,更多时候,觉得沈让生活得太辛苦,这样困于躯壳的岁月于他而言是经年的折磨,他只是习惯了自我牺牲,背负了太多责任,所以不敢轻言放弃。
良久,她才鼓足了全身勇气,小心地出口一句,“我能抱抱你吗?”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人间留不住。
沈让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年对待追求者那样,插科打诨地转移话题,也没有疾言厉色地拒绝,只是缓慢地垂下视线,轻轻颔首。他看着爱慕自己多年的姑娘,伸开手臂,手腕上扬,掌心朝上,手指没什么力气地蜷缩着,却向后下垂,全一幅怪异的残态。
苏未安上前半步,俯下身子,轻轻地环住他。他曾经的朝城最坚强的前锋和后盾,如今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她心里难受地一阵阵揪得慌,却也不过发乎情止乎礼,隔着睡衣触碰了这样绵软冰凉的身躯,随即站起身来。
气氛沉闷地令人窒息,一如彼时湍急的水下。
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只白色毛茸茸的游泡芙从里头钻出来,跑到轮椅边上扒拉沈让的腿,沈让还没反应过来,它就一跃蹦到了沈让腿上,硕大一个,把沈让遮得严实。
它大剌剌地踩着沈让的腿,在人脸上胡乱舔了几口,又后腿一蹬,从他腿上蹦下去,对着苏未安低吼,毯子被它踩得滑下来些许,沈让想要抓住毛毯,却因为慌乱,什么都没抓住。毯子的边缘从腰间滑到胯骨,衣服下摆隐约露出白色的纸尿裤边缘,他手上颤抖了几下,落在腿上,丝毫不起作用。
苏未安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眺望”着被狗子打开的卧室门,年轻的哨兵盘腿坐在床边,被子和枕头丢了一床,显然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在生闷气。
他原本有些心虚,偷偷看着沈让轮椅的背影,正琢磨长官会不会生气,要不要甩锅给泡芙,就注意到她看过来。
小火龙仰起脖子,做出了一个不服输的表情,回敬着她的目光,绝不示弱。
“我能和他谈谈吗?”她指了指屋里的游子龙,问沈让。
“谈就谈!”他从未感受过这么正面的威胁,哨兵的直觉让他非常确定这个女人一定是来抢让让的!小火龙从床上蹦起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游泡芙跟着对她“嗷!”了一嗓子。
苏未安平时性格谈不上温柔,反而沉稳有担当,无非是面对沈让的时候才有几分不受控的波澜,她看了一眼游子龙,眼神近乎凌厉。游子龙三两步跑出来,看了一眼沈让,见着他腿上的毯子滑落了一半,俯身去给他扯了扯盖好,然后扭头对着苏未安皱皱鼻子。
“哼!你先出去!我和让让说完话就来!”
小火龙是真的气得够呛,他琢磨这人是谁琢磨了好几天,老墨那欲盖弥彰的“不知道”,谢允那最贼心虚的问话,还有沈让故意遣他离开的的行径,无一不昭示着,他俩!有!问!题!
他倒也不介意沈让有过什么红颜知己,毕竟让让那么厉害……但是想起来还是很气!很醋!让让只能最喜欢小火龙!!他宣示主权似的当着苏未安的面在沈让脸上“啵唧唧唧唧唧唧~”亲了好大一口,然后蹲在轮椅前头,把这人的手放回操作杆握好。
“让让放心,小火龙不会吃亏的!!”
他说完,追着夺门而出的苏未安往办公楼门口的草坪跑去。
苏未安气势汹汹地大踏步出门,她看到游子龙就觉得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她第一次间游子龙印象就不好,比个异能,他利用考官弄那么大阵仗,完全不顾及旁人安危,就离谱!而且好好的a级火系异能在他手里就跟三岁小孩拿了把枪似的,沈让教了半天也不这位知道学了点啥,理论考试简直能破朝城新低,就离谱!
作为一个哨兵,出个任务能把自己的向导搞丢,全城出动去找沈让,结果回到基地居然还要沈让承诺以后不出任务了来护着他?就!离!谱!
而且,沈让是什么人,他居然跟哄小孩儿似的哄着,还“让让”、“让让”地叫,他到底有没有尊重沈让?就他妈的离谱!
苏未安越想越气,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停下脚步,二话不说一抬手,从天而降一道水柱,劈头盖脸落在追出来的游子龙头顶,把人浇了个彻头彻尾透心凉。
游子龙愣住了。
他从短短的头发到裤衩子全都湿透了,茫然地原地眨了眨眼,甚至仰头看了看天空无端砸下来的水柱,跟狗似的甩着头抖了抖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凭空擤了一下鼻子,喷出点水珠子,终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对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水系异能者,一嗓子气壮山河地动山摇地嚎出来。
“长官不许我动手打人!”
……苏未安见过缺弦儿的,没见过没长弦儿的。不,他可能脑子都没长。她如是想着,满腔怒火,却一句都骂不出来。她爱慕沈让,心疼沈让,为他鸣不平,也看不惯游子龙,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指手画脚?
游子龙犯的错,沈让不都罚了吗,不舍得罚的就帮他扛着,调查组和复盘会已经出了处理结果,符合朝城的利益,也不违背任何规矩。是啊,沈让那么护着他,旁人又能说什么。沈让和游子龙都是成年人了,无论未来如何,都得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啊。
“我给你洗洗脑!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啊!”
苏未安差带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好半天就咬牙切齿地说出来这一句,“自己的向导都保护不了,你算个屁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