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闭口不谈
“不用。”耳边嗡鸣终于消退，沈让捕捉到一句找卫医生，吓得人都清醒了，匆忙出口。
他咳嗽了两声，低着头，似乎有人拍了拍他后背，却又很快收回手，显出一种不知如何自处的不安。
随后，视线逐渐清明，沈让忙去找那个险些摔跤的孩子。他这一下摔得昏头转向，只能顺着地上自己丢出去的藤蔓方向，先是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听见了维持治安和询问情况的声音，乱糟糟的……却没能看到小孩儿。
他坐在轮椅里，本就矮了一截，又离得远。而那边看热闹的人不少，身边又围了几个人，沈让根本没法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去看到个孩子。
“小孩儿没戳着眼睛吧？”
沈让扭头，作战部的人自然是认得他的，见城主开口，二话不说，拿起对讲喊队友把小孩儿带过来。那边的人是他们的队长，听着命令，人群立刻就让出来一个口子，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押着瘦弱的小孩儿，被人群这样围着看。
小孩儿并不胆怯。
他仍举着冰糖葫芦——宁愿自己摔跤也不愿丢出去的冰糖葫芦——腰上的藤蔓应该是被小刀切开了，作战部的老人都知道，沈让着藤蔓能放不能收的弊病，处理得相当熟练。
小孩儿眼睛亮亮地，表情有些沉，像是愤怒，他仰着头看沈让，脆生生地开口：“你就是沈让吗？”
沈让终于看到了警卫押着的孩子，他脸上有点脏，看上去六七岁。身后的作战部队员低声跟他说，是城主救了他，让他道谢。小孩儿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从头到尾没舍得撒手的冰糖葫芦，又看了看好整以暇坐着，被作战部队员护着的沈让。
“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讨厌你！”小孩儿的声音又脆又亮，在喧闹的人群中，犹为抓耳。
“你建立了朝城却不负责到底！我妈妈都过不起年了！你是坏人！”
沈让没说话，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
这孩子并不像吃不饱饭的样子，但确实看着有些狼狈。他宁可自己摔跤也不肯摔着冰糖葫芦，能看出来是相当想吃了。家人不在身边，大抵是自己跑出来的。根据的他的话，沈让能依稀判断出来，是进来的政策变动影响了他的家庭。他其实一早就预计到这样的情况，却没法避免，只能尽力把动荡减弱，平稳过渡。
他还能再做什么呢。
他的右腿还在脚踏板外，左手手腕的藤蔓还没解开，右手垂在轮椅外头，甚至整条手臂都完全感觉不到，他不知该顾及什么。而作战部的几个人脸色也相当难看，局促不安地看着这场面，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没事儿，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沈让终于开口。他像是叹了口气，声音低而散漫，目光已经从孩子身上挪开了。旁边的人如获大赦，作战部执勤队员与他确认了三遍不需要上报不需要联系别人，才十分不放心地，在城主的威压下闭口离开。
人群终于作鸟兽散。
沈让低下头，颇有些吃力地把右手抬起来，他小臂有些发抖，甚至不大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臂。
但谁让他逞能呢，又矫情，不喜欢被人碰。
他垂眼看着，先是用左边手肘撑着扶手，把身体重心转到左侧，再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去捞自己的右腿。他手指没有力量，只能用手背和手腕，从膝弯底下穿过去，颤巍巍拎起来小腿，再对准脚踏板，把颤抖痉挛的小腿放下去。
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已经相当吃力。
他看着人流往来的街道，久久静默。别人不敢上前与他说话，他也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他分明是朝城的城主，却又像是从来都不属于朝城。人们依仗他，敬畏他，却从不允许他做个普通人。
又是十分多钟过去，小火龙才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回来。
他对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屁颠屁颠捧着奶茶。一身浅蓝色牛仔服，显得特别阳光，笑眯眯的，萨摩耶似的。
“让让，我回来了！过年人就是多，排队排了好长哦——”
沈让好端端坐着，看见他，眼角就撒开笑意。他装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自己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唯独冰糖葫芦落在一旁的地上，虽然有个纸袋子，但是半截在外头，已经落了灰。
游子龙注意到，歪了歪头，沈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等他问，就率先开口，声音找不到一丝破绽。
“没拿稳，掉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气得不要了！那我再去买两根！你还要这个味道吗？”
小火龙本想把奶茶递给沈让，冷不丁想到他说拿不稳，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交代了一句，就转身跑去买冰糖葫芦，好在冰糖葫芦铺子就在街对面。沈让看着他的背影，远远看着卖冰糖葫芦的摊主，眉头皱在一起。
那卖冰糖葫芦的阿姨看他过来，直接拿了两根给他，好关切地摆摆手，“不收钱啦！你快看看城主有没有受伤！”
“啊？”小火龙一惊，“啊？！”
“刚才两个小孩儿抢冰糖葫芦，乱七八糟的，城主救人来着……”游子龙听着，表情逐渐狰狞，低下头气鼓鼓的，两只手一边拿着奶茶一边拿着冰糖葫芦，却下意识举起来，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阿姨絮絮叨叨往下说，说着，还看了看沈让，神情无不惋惜，似是叹息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残成这样，又似是慨叹哪怕自己摔跤也要救下孩子。她看过去，却没想沈让也正盯着她，眼神冷峻凌厉。她猛地一惊，剩下的话突然就噎住了。
小火龙愣了一下，却到底没接着问。
他再转回头，努力作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高高兴兴拿着冰糖葫芦和奶茶，屁颠屁颠跑回去，往轮椅前头一蹲。他拿着沈让的手，捧着那杯热腾腾的奶茶，插好了吸管，再捧着这人的手和那杯奶茶送到他嘴边。
沈让摇头，他就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把奶茶和沈让的手放回腿上，拿围巾的下摆将细弱的手和热乎乎的奶茶捂好。不着声色地摸了摸他的腿，这才举起了两根冰糖葫芦，举到沈让嘴边。
“我喂你吃！”
沈让低头咬住，小火龙就顺着力气把签子抽出来。沈让吃东西的姿态沉静优雅，叼着一小瓣凝着晶莹冰糖衣的橘子，隐约露出小白牙，嘴角沾了一点糯米纸，浑然不自知地对小火龙扯扯嘴角笑开，眉眼弯弯。
如果不是受缚于责任和生活，谁又不是个可爱的人呢。
“让让，我问个问题哦？”
沈让在看人群，目光带着欣慰和眷恋，游子龙却在看无人机，表情困惑得不行。他咔哧咔哧咬碎了一颗草莓，这才腾出嘴说话。
沈让微微一簌，他一瞬即整理好表情，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地扭头看游子龙。游子龙却压根没顾上看他，仍旧盯着那些列阵的无人机。
“这个布景是谁设计的，好丑。”
“……”
沈让松了口气。他总以为游子龙发现了什么，可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想让游子龙发现的，游子龙就一定不会发现。
他近来动作也很大，借着工作交接，大刀阔斧地改了朝城不少事情，敏锐的旧部已经察觉到他要有大动作，只是他总蒙混过去，而他最担心的还是游子龙看出什么来问他，可这人却从来没有多想过半分——又或许是发现了，却没有点破。
这本来是好事，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愧疚。
“是丑了点，但是大家喜欢，我管不了。”沈让掩饰好情绪，悄咪咪和小火龙咬耳朵，也带了几分扯开话题的意思。
“嘘，今年是老吕设计的，他申请了好久，最后杀上技术部，连威胁带贿赂，最后通过我，才把负责美术的按下去。”
“据说是要约他心上人出来……”
小火龙他特顺手地沈让肩头一下下揉着，就跟平时在屋里一样，沿着肩头按到手臂，见着上头沾上的灰尘，目光沉了沉，却只是沉默了一瞬，就睁圆了眼睛，竖起耳朵听八卦，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用来表白？”小火龙问。
“不是，就是用来……”沈让措了半天辞，试探着找了个词儿，不大确定自己说得是否能让游子龙理解，“……好看？”
“他喜欢的是李老师吧？那，李老师知道这个是他设计的吗……？”游子龙更迷惑了，沈让摇摇头，游子龙五官都要皱在一起，“所以……他设计这个的意义？”
老吕对李悠悠那是一片用心良苦，因为人家小姑娘冬天没舍得缴暖气费三天没睡好觉。他还天天和兄弟们彻夜长谈，说自己有多少积蓄，再过两年就不接特殊任务了，只做一些安全的例行勤务，能养活李老师在朝城衣食无忧。也逐渐学着打理自己，年近四十的糙老爷们突然拿着十年前的照片，问沈让，是不是显得年轻逆生长了，和李悠悠站在一起看着还般配吧。
……问题是，他想的这些，人家李老师一无所知。李老师甚至不知道这位五大三粗的喜欢着自己。
“劝不住。”
沈让略去前言，以非常简洁的三个字概括了整个故事。他们兄弟多年，老吕好不容易对个姑娘动心，他们做兄弟的也不好泼冷水，那就帮呗。每次批评老吕这些做法，说多了，老吕又嚎“合着我做啥都是错”，说少了，又求爷爷告奶奶要他们帮忙。
“哇，那就是这么久了一点进度都没有啊。让他来找我呀！我连这么生人勿近的城主大人都追到了，我给他一对一开班教学——欸，让让，你说我要不要干脆开个班得了，肯定能赚很多功绩点！到时候他们就不用压榨你种菜了！”
游子龙聊了两句，还真兴奋起来，得吧得吧嘴巴不停，沈让看看他，又看看老吕设计的花花绿绿土味无人机列阵，张了张口，本想说“你是靠直球，自己还不知道喜不喜欢就已经投怀送抱到屋里了”想了想，大概是想到自己一再退缩的恶劣行径，又想到之后自己即将做出的更恶劣的行径，悻悻然把嘴闭上了。
两人都对先前那会儿的事情闭口不谈，漫无边际地聊起了别人的八卦，像是最甜蜜的情侣，毫无芥蒂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