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恐惧
“你为什么要离开朝城？”游子龙听见自己问，问得咬牙切齿。
“你是真的想听一听原因，还是仅仅想要阻止我？”
沈让好整以暇地坐着，这些天以来那种温软和气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又成为了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最高统帅，浑身上下都是不可侵犯的距离感，他强行克制着烦躁，紧紧盯着游子龙，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如果你想听原因，那我说给你。”
“如果说我是维持朝城运转的机器，那我现在已经快报废了。朝城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倒下的城主，可我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残疾对我的影响比我想象的更大。我需要大量的、昂贵的药物和器械，我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无法正常工作，无法出任务，也无法像从前一样，用异能供给朝城的饮食。”
“我的身体的确在好转，但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养下去。哪怕这一次能恢复到以前的七八成，那下一次呢？我不希望哪天我突然死了，使得朝城面临一个束手无策的局面，作为城主，我能做的就是提前预防，平稳过渡。这是其一。”
“朝城只是一个中型基地，不需要我这样的城主，也养不起我这样的拖累。”
沈让看着小火龙，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甚至觉得脸上和嘴唇都因为乏氧而有些微微的发麻，却还是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他憋了太久，他一个人安静地盘算，安静地推动进程。其实对于他个人而言，他可以一直在位置上干到血抽干的那一天，他不在乎。但其间出了变故，就是他的异能。
“我不想瞒你。我的异能……我的异能并不是简单的植物系异能，它可以净化植物和水源，甚至可以净化动物体内的丧尸病毒。”
他没有直说出“生命系”三个字，只是这样看着游子龙。
“你应该知道这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以朝城的科技水平，可能在我有生之年都研究不出成果了。也许它没那么重要，但也许它有用呢……北舟城的科技远高于我们，他们成功的可能性大的多。”
“所以，我拿了炎谨留下的异能枪，让咱们的商队联系炎家，我要和他们谈一笔双赢的交易。我会离开朝城，去往北舟城。我无条件配合他们的实验研究，作为交换，我会要求他们派两到三个a级的植物系异能者来……这样就能保障朝城的物资……”
“你也知道，我是炎家的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只是顶着这个姓氏，再冲我的异能，他们就会小心翼翼地养着我。”
北舟城有最先进的科技和医疗，他们绝不会让一个生命系的异能者轻易死去，哪怕是休眠舱，哪怕是浑身插满的管子，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使沈让活到他们研究出成果。而只要沈让活着，他们就必须遵守约定，把植物系异能者留在朝城，保障朝城的生活。他可以尽力再活久一点，也可以再想办法，也许靠更新的技术和物资，能一劳永逸地不再依靠异能者就得到更富足的饮食物资。
沈让看着游子龙，他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我活得很累……我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病，我衣食住行饮食起居没有一样是能够自理的，我坚持不动了……北舟城能让我活的更久更好更轻松——我留在这儿，可能十年之后，或者要不了十年，就一命呜呼了。但如果我走，我的异能会物尽其用，朝城会迎来新的时代……”
“十年后你如果再遇到，可能我已经能站起来走路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勉强笑了笑，补充了一句。这一句话在前头长篇大论的说辞后头，显得渺小无力。
游子龙从未见过沈让这样，哪怕是之前讲理论课，他都没有这样的认真，以至于小火龙找不到一个打断他的切入点，也没法插科打诨嬉皮笑脸。他想要发脾气，想大哭，想闹，却被沈让一句又一句的话压得喘不过气。
平常大家都仰仗他，依赖他，事事都要靠他。上至城市管理行政，下至后勤种地吃饭，没有哪样是不要他管的。大家都觉得，只要这个很有威望的城主在这里一天，大家就能好好过一天，大家都依靠他。
除了他游子龙。
他在这里最初的理由，不就是为了照顾让让，也让他依靠依靠吗？
小火龙瞧着沈让上嘴唇碰下嘴唇，嘚吧嘚吧说了一大通，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才耷拉着脑袋和眼角跟他对视，好半晌，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
“让让，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把小火龙一个龙丢在朝城？
“你不是还有你的队友么，大家都那么喜欢你……怎么就成一个人了。”沈让极为勉强地笑笑，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放屁，比游子龙刚刚扯谎的那一句在找巧克力豆还要没水平。
“那不一样……”游子龙下意识小声地回答了一句。
让让是不一样的，和别的人都不一样。和他的好兄弟们不一样，和在这里新认识的朋友们也不一样，和食堂的叔叔阿姨不一样，和谁都不一样。但要问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也说不上来。他以前也谈过女朋友，可感觉也不一样，他就是没办法把沈让轻巧地归类到任何一个简单的分类里。
“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在朝城了。没有让让的朝城还叫什么朝城？干脆改名叫无让城算了！”
他越想越觉得难过，索性往后一躺，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到衣柜的抽屉一角，疼得脑袋一懵。沈让心里“突突”一下，还没来得及作什么，游子龙就趁着脑袋疼的劲儿，三两步从杂物堆里爬出来，坐到了沈让的轮椅旁边，抱着头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瞧着他，那眼神，活脱了一只惨遭遗弃的大狗狗。
游子龙把脑袋放在他膝盖上，仰着脸看他，“你为什么非要去？就算北舟城有千般好，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里，你去了不会开心的！”
开心？
这么多年，谁在乎过他开不开心呢？离家出走之前没有，他们只在乎你优不优秀，离家出走之后也没有，他们都靠你生活，怎么可能像哄孩子一样关心你开不开心。他不是没有触动，但他不敢触动。
他破天荒地说了违心的话，伸手去摸小火龙的脑袋，自欺欺人地给彼此洗脑，“别胡闹，北舟城有最好的科技，有最好的大夫，有机器人外骨骼，我指不定就不用天天病着了……而且我家人都在那里，怎么会不开心？”
“朝城原本就迟早会有新的城主，我不过是提前几年卸任了。”
小火龙说不过他，只能摇摇头，满腹反对意见，却无从说起，撒娇不顶用，讲理说不过，只好胡搅蛮缠起来。
“我不同意！！！”他嗓门极大，突然站起来，一米九几的身高给人一种压迫感，因为反复的高声讲话，嗓音甚至有几分沙哑凄厉，“你做这么大的决定，谢允老卫他们都同意了吗！”
这些人的确还没有同意，但沈让不会给他们不同意的机会。于公，他的决定是对朝城最有利的。于私——
沈让眼里缓缓浮现出讥诮，就这么看着高高在上的游子龙。他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可笑，解释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说服旁人。可到底为什么，他连抽身都变成了需要别人点头，像是在等待施舍。
“我也没有卖身给朝城……想去哪儿，还得征得所有人同意吗？”
“你去北舟城，不会有别的人像小火龙一样这么在意你了。”小火龙被他一句话问懵了，愣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意识到彼此站位的变化给沈让带去了压力，也没有意识到沈让情绪的转变，只是喃喃着，“我跟你一起去吧……虽然小大他们肯定会很伤心……但是……”
“让让，你真的喜欢北舟城吗？”
他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盯着沈让，试图从沈让的表情中找到破绽。
沈让早就在以前夜半三更的时候跟他聊起过家里的事，虽然是三言两语带过，不过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了过得不好不开心，才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返的。这么多年了，那边都没人来慰问一下，除了那个叫炎谨的，估计也不是特意来慰问他的，只是碰巧罢了……
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炎家摆明了不拿他当家里人，他在北舟城也过得不开心，为什么非得回去？按照让让的脾气，怕是病还没治好，先被气死了！而且让让要配合实验，那些大后方的实验天知道是什么样的，让让会不会被浑身插满管子被虐待？
“去北舟城，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你……”
沈让从他的视线中感觉到冒犯，忽然烦躁起来，只一个字出声，不知道被什么无法确切理解的情绪哽住喉咙，他强迫自己不去接受游子龙言语里的逻辑，急急喘了几口气，才继续，“我三十岁，不是三岁，我知道我需要什么！”
“你说你在意我，那你在意我什么？在意我是不是吃饱了穿暖了高兴了，在意我是不是失禁了痉挛了憋尿了？你叫我让让，我没有名字还是没有军衔，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儿？”
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太久，他从来没说过这么难听的话，怕伤人心，怕表露出一丁点自暴自弃怨天尤人被卫医生抓走“治疗”心理问题，怕被人发觉内心阴暗，也怕听到游子龙点头说，是。
沈让整个人表现出一种异常的攻击性，咄咄逼人地逼问游子龙，眼神堪称凶狠。他似乎又闻到了腹泻失禁的味道，只觉得自己无能，难堪，又可笑。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残疾么？”
沈让的声音就这样回荡在一片混乱的屋子里，每一句都掷地有声。他说尽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没有一句能够回答小火龙的质问，他终于感觉到了领地被侵犯，情绪和事态都脱离了他的控制，而不可抑制地暴躁起来。
他情绪有些失控，游子龙被他一连串掷地有声的问题给问懵了，张着嘴半天也没回答上来一字半句。在脑子里再次回味了一遍他的这番话，好么，好悬没给气死，整张脸通红，根本说不出话来。
沈让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退让，他一字一句继续逼问着游子龙。
“你扪心自问，是真的在设身处地地理解我，还是……仅仅是满足二十岁那些过剩的同情心和保护欲？”
岁月静好的假象终于被撕破，沈让口不择言地伤害着自己一直以来小心保护着的哨兵，没由来地恐惧，焦虑，烦躁。他仓惶地控制着轮椅退开几步，走投无路地露出獠牙和尖刺，生怕自己产生动摇。
是因为想到北舟城那些人和事而感到烦躁，还是根本就在责怪自己与游子龙产生了纠葛？又或者，他只是想要通过否认游子龙的关心，而否定彼此的感情。他必须推开游子龙，他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决定，决定了自我放逐，游子龙又为什么非要留他？
他听到耳朵里自己跑马似的心率，剧烈的喘息，也能感觉到完全失控的情绪，压抑了那么久的负面情绪全都涌上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要被负面情绪的黑洞吞没。